一号小会议室的门被沈东轻轻推开时，一股混合了旧皮革、文件油墨以及某种陈旧空调滤网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暖风开得很足，嗡嗡的低频运转声压在背景里。
室内的布局比行政科更显出公务场合的板正，u字形的沙发阵列贴着三面墙壁。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侧上首——两张庄重的单人粗布沙发赫然分立，沙发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硬木茶几，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水晶烟灰缸和一盒抽纸。这位置自带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仪。
其余靠南墙和北墙的则是两排略显拥挤的长条形多人沙发和零星的单人位，覆盖着米色或灰色的植绒布面，有些地方已经蹭得油亮发黑，显然经受了更长时间、更多人的磨砺。
空气凝重得仿佛可以拧出水分来，只有空调的微鸣和偶尔几声翻动纸页的轻响。
“进来坐这儿。” 沈东低声示意，声音压得很平，全然没了刚才在行政科的自如热情。
他指了指会议室中央，突兀地摆放着三张简陋的金属折叠椅，硬塑料坐垫冰冷地等待着它们的主人。
这三把椅子孤零零地置身于u形沙发的“怀抱”之中，正对着西端那两个代表核心权力的单人位，裴文辉心头莫名一紧。
他和其他两人刚局促地坐定，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便鱼贯而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脚步声。
他们默契地直奔西侧那两个单人沙发及其旁边的核心位置落座。
西端右侧单人沙发上，最终坐定的是一位体型瘦削的中年男子，身高显得出挑。
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蓝毛呢西服平整地裹着他修长的身形，几乎不见一丝褶皱。
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纤细的亮金色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深邃，掠过全场时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穿透力。
裴文辉瞬间便明白——这就是王建国主任了，因为刚才在行政科与沈东的闲聊中，沈东大致给三人介绍了一下办公室的领导情况。
他坐下后，随意地将一根看起来极为朴素的黑色塑料杆圆珠笔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姿态文雅，周身气场却如同定海神针，压住了整个会议室的呼吸，空气在他落座时似乎又沉了一分。
紧挨着王建国左侧单人沙发的，是一个同样瘦削的身影，脸色略显凝重，坐下后便快速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笔记本，安静地翻看着。
沈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裴文辉身后提醒：“苗瑞刚主任，常务副主任。”
王建国主任对面的位置上，紧挨着南侧长沙发端头坐下的另一位男子身材适中，留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平头。
裴文辉认出来，这正是方才出现在行政科的杨曲平科长，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油光的旧夹克，只穿着一件保暖毛衣，但表情比在行政科时严肃得多，像个等待检阅的哨兵。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裴文辉三人时，带着一丝极淡的、似乎要确认他们还在的意味。
杨曲平身旁，离王建国更近几步的北侧长沙发首端，坐着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副主任。
他比苗瑞刚略矮一些，身材匀称，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副厚重的树脂框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未经擦拭的油膜和水汽凝结的痕迹，让人很难看清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具体的神情。
他坐下后只是无声地对王建国点了下头，便抱着双臂，将身体微微陷进柔软的沙发靠背里，似乎在养神，但他挺直的背脊又流露出一种内在的紧绷。
裴文辉猜这应该是负责材料的郑明亮副主任。
再往下，挨着郑明亮坐的，是一个身材矮胖、同样戴着眼镜的男人。
他的眼镜款式普通，镜片擦得还算干净，但坐在气场沉静的郑明亮身边，显得更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助手。
他不时将手里几张薄薄的文件调整一下角度，似乎在确认页码顺序，视线却低垂着。
裴文辉猜测这大概是配合写材料的，叫张鹏超的信息化中心副主任。
正对着裴文辉三人、坐在他们正北方向长沙发最外侧单人位上的，是一个气质迥异的男人。
他身形健硕，肩背厚实，穿着合身的黑色夹克，显得异常利落。
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带着几分审视的犀利，逐个扫视着会场里的每个人，目光扫过裴文辉三人时如同实质的探照光，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和强烈的掌控欲。
无需介绍，裴文辉也直觉到这人定是地位关键、气势强横的督查室主任裴少锋，他坐在那里，像一把刚出鞘的精钢匕首，散发出无形的锐气。
王建国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在瞬间吸走了会议室里残存的所有噪音。空调的嗡嗡声似乎都被迫压低了。
“好，在单位的人都齐了，咱们开个短会。”
他语调平缓清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中央三张折叠椅上，“主要是欢迎三位新同志加入区委办这个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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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的目光随即依次点向裴文辉、李锦斌、裴帅涛：“新同志都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让大家认识一下。”
裴文辉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那在硬邦邦椅子上硌得难受的腰背，率先站起来，微微向沙发围拢的方向欠身：“各位领导好，我叫裴文辉，22岁，毕业于长平师大文理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声音开头有些发紧，但很快在安静的室内稳定下来，清晰地报完了自己的信息。
他注意到郑明亮副主任在听到“汉语言文学”时，那埋在模糊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李锦斌，他从容起身，姿态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社会磨砺的自信：
“王主任、各位领导好，李锦斌，31岁，汉语言文学专业，此前在市政务大厅劳务派遣……”没有多余的修饰，简练清楚。
裴帅涛也跟着站起，脸上带着招牌式的和气笑容，语调轻松熟络：“领导们好！我是裴帅涛，政治学专业，35了，之前干了几年基层工作，在平原县工商所……”
待三人都重新坐回那冰凉的铁架椅上，王建国才再次开口。
“三位新同志都很优秀，是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区委办的骨干力量。”
他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希望你们尽快熟悉环境，融入集体，在新的岗位上发挥自己的才能。”
他的眼神在三人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让裴文辉不由自主更挺直了些脊梁。
随即，王建国的视线转向了u形沙发上那些中层干部们，眼神变得更加郑重严肃。
“借着今天新同志来的机会，我提一个想法，和大家通通气。”
他身体略微前倾，右手中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了一下，“一直以来，办公室里有个问题比较突出，就是业务隔阂。很多同志在本职岗位上干得不错，但对自己岗位以外，对兄弟科室的工作性质、业务流程，往往是了解不多、知道很少。”
他环视全场，语气加重，“这就导致了协作有时不够通畅，整体效能也会打折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调接下来的内容：“我的想法是，以这次三位新同志加入为契机，搞一个轮岗试点。”
此言一出，仿佛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尽管在座的领导们都维持着表面的沉稳，但空气里细微的波动难以隐藏。
杨曲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郑明亮副主任那双被模糊镜片遮挡的眼睛，猛地抬起望向王建国，镜片后似乎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裴少锋则嘴角不明显地向下撇了一下，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苗瑞刚常务副主任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了一句什么。
王建国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些细微的波动，语调不变，继续说下去：“具体想法，就是这三位新同志，暂时不给他们定具体工作岗位。搞个轮岗，每个科室轮一个月左右。
目的嘛，就是让他们尽快熟悉全区的核心工作条块和业务流程，从根子上解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局限，也为将来更好地协同配合打好基础。”
他目光转向沈东的方向，声音平稳地发出指令：“沈东，你这边记一下。”
沈东早已掏出本子和笔，腰板挺得笔直，立刻点头：“是，主任！”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响亮。
王建国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文辉三人身上：“这样安排，对你们也是好事。多接触、多学习，尽快上手。轮岗的科室顺序……”
他那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下来：
“裴文辉，从行政科开始。” 裴文辉心头一松，总算有了个熟悉的第一站。
“李锦斌……”王建国的目光在李锦斌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略微停留了一下，“先去秘书科。”
“裴帅涛，就去督查室吧。”
“咣！”
王建国的“吧”字余音未落，一声突兀的金属摩擦撞击的脆响在会议室中央炸开！
声音极其尖锐刺耳，盖过了空调的低鸣，瞬间打断了王建国的讲话，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焦到了声音源头——裴帅涛身上。
裴帅涛脸色涨红，手忙脚乱地试图扶正自己刚才因下意识绷腿而蹬得歪倒的金属折叠椅，那椅子腿在地面光滑的瓷砖上划出了一道难听的噪音。
他显然被“督查室”和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惊得乱了手脚。
他一边笨拙地扶椅子，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主任！没…没坐稳…椅子…”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裴少锋明亮如电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他，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冰冷而深刻的审视和不快，仿佛在看一件出了纰漏的物品。
会议室里陷入了极其短暂但令人窒息的静默，连空调仿佛都停滞了片刻。
裴文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能感觉到身侧李锦斌的气息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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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的铁架椅坐垫，此刻感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臀部肌肉发紧。
王建国主任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没有被这个插曲干扰。
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平静地掠过有些狼狈的裴帅涛，没有丝毫停留，也并未追问，只是缓缓地、清晰地将会议收尾：“具体轮岗安排，由曲平、少锋和明亮你们各自负责跟进落实。……散会。”
平静的两个字落下，王建国率先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拿着他那根朴素的黑色塑料杆圆珠笔，步履平稳而迅速地走出了会议室大门，像一道沉默的风。
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随着主位者的离开而稍退，但会议室里沉闷紧张的气氛却并未完全消散。
裴文辉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折叠椅上，那“行政科”三个字像烧红的烙印刻在了脑门。
对面沙发上，裴少锋主任那刀子般的目光又在他们三人身上刮了一圈，最终似乎不屑于再停留，冷哼一声，也利落地起身离开，脚步重得如同敲鼓。
其他科室的负责人也陆续起身离开。没有人再投来太多关注，只留下一种微妙的空气流动。
直到只剩下三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和记录完毕收笔的沈东，会议室才彻底安静下来。
空调的暖风重新填补了被权威抽空的角落，却吹不散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刺骨凉意。
沈东轻轻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依旧僵坐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点惊魂未定和尴尬的裴帅涛，他的语气平静地听不出情绪，却足以让裴文辉瞬间明白刚才那椅子发出的脆响意味着什么：
“……以后开会，坐稳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