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暖风开得很足,空气中浮动着纸张旧墨与新购置绿植混合的沉闷潮润气息。
裴文辉跟着沈东踏入时,目光下意识地在几人的身形衣着上飞快扫过,心中掠过一丝意外——这与他在电视剧里想象的机关严肃氛围颇有不同。
引他进来的沈东,此刻就站在旁边饮水机前,弯腰接水。这位电话里声音沉稳、办事利索的“沈主任”,本人竟是这般模样:
个头矮壮敦实,圆脸带笑,一身深灰抓绒休闲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软起球的老头蓝汗衫。
下身一条磨薄的旧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脚上踩着一双透气网面的运动鞋,鞋帮边缘泛着轻微发黄的汗渍痕。
这一身混搭,活脱脱像是周末准备去楼下超市搬箱牛奶的邻家大哥,唯独那双在室内略显局促的闪亮新皮鞋崭新得扎眼,透出一种不自然感。
沈东把水杯塞到裴文辉手里,温热的纸杯壁烫着手心。“喏,喝口水先定定神。”
他咧嘴一笑,露出略显歪斜的门牙,拉过旁边一张带滚轮的、边角塑料都磨得发亮的办公椅,大咧咧地岔开腿倒跨着坐下来,双肘随意地撑在椅背上。
内间深处办公桌后面,端坐着杨曲平科长。他整个人陷进宽大的黑色皮椅里,胖胖的身形被椅背包裹,显得更加敦实厚重。
最扎眼的是身上那件灰绿色的、似乎穿了十几年的老式涤卡夹克,款式陈旧松垮,袖口和肩膀的连接处磨得泛出油光,前襟处还有个不起眼的、被烟头烫过留下的小黑洞。
他手里捧着的特大号搪瓷茶缸上,“平安是福”的鲜红字样,在办公室统一配发的白色马克杯和水晶笔筒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属于遥远乡土的憨直。
“人来了,杨科长!”沈东坐定后朝内间喊了一嗓子,语气熟稔随意。
杨曲平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对着裴文辉这边含混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视线又落回搪瓷缸上,对着杯口悠悠吹了口气。
杨曲平斜对面的裴燕,位置靠墙,裹在一件厚实的、明显不是新款式的玫红色高领粗线毛衣里,袖子撸到肘部,露出圆润白皙的胳膊。
毛衣胸襟下摆处已可见起绒的小球,她正低头翻着一本封面发黄的账簿。手腕上那串暗红色佛珠随着她拨弄纸张和计算器的动作轻微晃动,偶尔相撞发出细碎的“咔哒”轻响。
“东子,快让小伙子坐好,急个啥。”裴燕抬起头,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她对沈东的称呼如此自然,“东子”这个亲昵的称呼与之前电话里恭敬刻板的“沈主任”形成巨大反差,让裴文辉对这新环境的“规矩”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沈东嘿嘿笑了两声:“裴燕你又搁那算钱呢?小心点眼睛。”
“还不是给你们算工资么?怎么?不想要的话发我卡里。”裴燕没好气地回道。
听到裴燕的吐槽,沈东只得悻悻地笑了笑,显然手里有财政大权还是比较硬气。
就在这短暂的对话间隙,门口微光被两个身影挡住——李锦斌与裴帅涛并肩走了进来,带来一丝门外残余的寒意。
李锦斌身材挺拔,穿着深色牛仔裤等休闲装束,透着不经意的得体。
相比之下,裴帅涛身形略显敦实,个子不高,发际线已见上移痕迹,虽也是随意穿着,整体却比李锦斌显老气几分。
裴文辉的目光本能地被李锦斌吸引过去:一身质感上乘的深灰色圆领薄羊绒衫紧贴肩线,剪裁精良,沉稳干练;下搭熨烫妥帖、垂坠流畅的藏青色羊毛西裤;脚上一双手工小牛皮休闲鞋,光泽温润柔和。
色调和谐统一,低调中蕴藏朴实质感,犹如精心打磨的哑光玄铁。
更让裴文辉暗自松一口气的,是紧随其后的裴帅涛。
这位岗位2的榜首顶着精心打理但仍显稀疏的平头,套着一件棕褐色翻领短款皮夹克,人造革领子已卷翘泛白,前襟隐约可见细浅划痕;内搭一件深红与黑斜条纹的保暖绒衣,色彩在皮夹克衬托下格外刺眼;下身的深色休闲裤,膝盖微鼓,臀部布料被久坐压得黯淡起光;脚上一双灰扑扑的老爹鞋结实耐脏。
精明务实的市井小老板气质扑面而来。
沈东像招呼裴文辉一样,热情地让李锦斌与裴帅涛也坐下,熟稔地为他们接水。
裴文辉几乎是在落座的瞬间,极其隐蔽地把手指探入西装内侧口袋——那条下午新衬衫附赠的蓝色斜纹领带,此刻正被他悄悄揉成一小团,硬挺的涤棉隔着布料硌着手指骨节。
一丝庆幸的凉意爬过后脊梁:幸亏在出家门的最后关头把领带摘了塞进兜里。
要是把那条廉价的赠品领带系上……在这两位对比下走进来……那场面,想想就让他尴尬得脚趾抠地。
待三人都稍坐定,沈东像个老练的司仪,依旧反骑着椅子,饶有兴趣地开启了问话:“裴文辉…老家哪儿的?”
“津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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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的啊,裴燕也是在津州区住。”
“哪个学校毕业的?”
“长平师大。”
“裴文辉和李锦斌你们都是岗位1来着对吧?岗位1要的可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一会儿得跟郑主任说一声。” 沈东这一嗓子,引得杨科长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又仔细打量了裴文辉和李锦斌一眼。
裴燕更是直接放下了账簿,从里间走了出来。
“写材料……有班可是常态。”一旁安静坐着的通讯员陈望远忍不住抬头插了一句。
裴燕笑眯眯目光如同探照灯在裴文辉脸上、身上扫过,“本家小伙儿是应届生吧?多精神,气质也不错,多大了啊?”
“22吧。”
裴燕眼睛更亮,笑容带着急切的喜气:“结婚了没?”
“没……还没……”裴文辉被问得有些尴尬。
“噢哟!那更好,太合适了,真好!”裴燕一拍大腿,身体前探,语速加快。
“你父母肯定也盼着了吧?咱这儿啊,好多单位都有合适的年轻女同志,工作都稳定。你瞧瞧你,一表人才的,高个子……”裴文辉耳根发热,低头搓了下手指。
“……那你现在处对象了吗?有没有正在谈的?”
白雪惊惶挂断电话的面孔在她那句冰冷的质问中闪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在喉咙口。
那根曾幻想未来的身影,此刻成了心头难以启齿的尖刺。
“……有……吧。”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含混不清,目光落在纸杯微晃的水面上。
“啊……有啦……”裴燕脸上的热情瞬间凝固,肩膀微垮,眼中兴奋被遗憾取代,她长长地“哎——”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对沈东抱怨:
“东子你瞧瞧!现在稍微像样点的小伙子,还没怎么样呢,就被早早盯上了!好资源都是稀缺的哟……咱们那些热心大姐都没用武之地了……”
趁着裴文辉回应带来的短暂冷却,裴燕不甘心地将探照灯般的目光投向新来的李锦斌和裴帅涛,重拾那两个核心问题。
当李锦斌平静表示已婚31岁,裴帅涛也乐呵呵证实年近35已娶妻生子时,裴燕脸上堆砌的“热心大姐”笑容彻底冻结,随即夸张地垮成遗憾面具,红木佛珠也停止了晃动。
“哎呦……好小伙都早早被人抢光咯……”她对着沈东摇头嘟囔。
杨曲平放下那个沉甸甸的大搪瓷缸,“咚”的一声在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缓缓从宽大的黑皮椅里站起身,稳重的身形带着分量。
他目光扫过或新或旧的三位新人,又掠过沈东的抓绒衫、裴燕的旧毛衣和自己身上的旧夹克,平静无波地转向外间众人,语气沉稳:“都到齐了就好。”
随即看向沈东,“东子,你照看着点。”交代简短模糊。
言罢,他迈开步子,步伐不快却稳,走向斜对门走廊阳面那扇紧闭的、标着“主任”红色小字的深色木门。
不过两三分钟,杨曲平从主任室方向快步折返,直接伫立在内间与外间的门口,通告的意味不容置疑。
他目光依次点过裴文辉、李锦斌、裴帅涛:“你们仨新来的。”
声音因办公室的寂静而字字入耳,“十点钟整,一号小会议室。主任要和新进人员见个面。”
语速不快,却如文件盖章。
目光转向沈东:“沈东你和望远再通知其他几位在单位的副主任和科级干部,一会儿了一并准时参加。”
他审视的目光最后如同探针,从裴文辉略显单薄的西装肩线,滑过李锦斌那身昂贵简洁的线条,落到裴帅涛夹克上翘的领口边缘上。
就在三人下意识挺直脊背的瞬间,杨科长沉厚的嗓音突然补充了一句,语调平稳却像一道无声的鞭子划过空气:
“……嗯,都是新鲜血液……”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