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别克君威平稳地滑过常津市略显陈旧的街道。
副驾驶位上，裴文辉像一尊被钉在座位的雕像，双手紧握，指尖深陷进掌心。
陈明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皮革混合车载香薰的气味，中间那只杯架上热气腾腾的拿铁咖啡是陈明专为他买来的“压惊”礼。
陈科长似乎决心将这场“补救工作”打造成一次温馨愉快的旅程。
“文辉啊，”陈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熟稔，“昨天啊，老哥我那是纯粹对事不对人。职责所在，压力大，有时难免板了点脸，话说得重，你别往心里去。
咱们组织部这活啊，就是坐在火山口上，下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尤其招考这档子事，那更是风口浪尖，稍微一点差池，就有人捅上去。多少人惦记一个位置？你懂的吧？”
裴文辉僵硬地点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他能理解陈明话语里的暗示：红眼病无处不在。
但这份理解并没有带来多少释然，反而更深刻地让他明白，如果没有那通电话，他和陈明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冰冷的公函和彻底终结命运的通告。
陈明微微侧过脸，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好奇：“听翟部口气，市委组织部赵部长跟你家……老关系？”
他巧妙地把“认识多少年”这类可能触及隐私的具体问题，融化在了一个“老关系”的模糊词汇里。
裴文辉喉咙一涩，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行道树上。“我爸……年轻时和赵叔……算是一个厂里、一个家属院住过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生涩，“很多年……没什么往来了。是我爸……实在……实在没办法了……”
“明白明白！”陈明立刻接过话头，语气爽朗又带着“深有同感”的理解，“邻里乡亲，老交情。这才是最珍贵的情分啊！不像现在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他似乎很满意这个解释，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能对赵天明部长那边有交代的由头，“赵部长人真仗义！重情分。”
车子拐进一条更为狭窄的支路，前方露出十六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灰褐色教学楼轮廓。
校门卫原本想拦，但当陈明拿出了自己组织部的工作证并说“来此公干”之后，门卫立刻放行。
陈明将车子利落地停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楼门口，他下车，替裴文辉开了车门，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热。
“走！”陈明手臂自然地搭了一下裴文辉有些僵硬的肩膀，半推着他进了楼门。
陈明显然提前打了招呼，领着裴文辉穿过安静的走廊，径直敲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门内站起的正是当年171班的班主任马玉芳老师，七八年未见，她花白的短发依旧干练，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马老师！”陈明已经抢上一步，满脸是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热情地伸出手握住了马玉芳有些枯瘦的手，“打扰您休息了！这是您当年的得意门生裴文辉，特意来看您，也麻烦您帮忙指导指导我们落实个小问题，配合一下组织工作。”
他把姿态放得极低，笑容谦和诚挚，完全不见干部监督科科长应有的威严。
他三言两语将问题解释成了工作中需要查证的一件往事细节，巧妙弱化了那背后曾裹挟着足以粉碎一个人前途的力量。
马玉芳推了推老花镜，目光在裴文辉身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回忆的迷茫，随即被温暖的笑意取代：“裴文辉……小辉！有印象！班里老实孩子！坐下说坐下说！”
当陈明委婉表达出需要寻找能证明当年高一的入学记录时，马老师却拍着腿苦笑起来：“哎呀，这可难了！原教务主任老徐头都走了好几年了，零八那会儿的档案啊……
一个字，乱！学生名册、老师写的教学日志倒还有堆在后面的仓库里，都是些杂物……但你说的那个入学登记表？盖学校大印的？怕是难找！
那些东西没移交教育局前，搬档案室那会儿丢了不少。”她的笑容被一种爱莫能助的无奈取代。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再次席卷了裴文辉，连马老师都摇头……
陈明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没有去看裴文辉煞白的脸，而是迅速侧身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公文夹，小心翼翼地翻开，从中取出了一页带着鲜红抬头的打印文件——那是区委组织部办公室加盖公章的《关于裴文辉同志档案存疑情况协助核查的公函》。
他双手将公函递到马玉芳面前，语气依然保持尊敬，但多了一份不容拖延的正式感：“马老师，您多费心！这是我们泽川区委组织部的正式函件，上面有具体协助要求。
档案找不到没关系！您看，函件里也写了，只要有其他有明确时间记录的原始资料能佐证，比如原始的学生名册、成绩单啥的也行。
您再帮我们在后面资料室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当年的痕迹？麻烦您了！” 他用“原始资料”、“佐证”、“痕迹”这些更宽泛的词，不动声色地扩大了查找范围。
马玉芳接过那盖着大印的纸，眼神凝重了些，点点头：“好吧。跟我来试试。”
后勤仓库在一栋偏僻的旧楼底层。厚重的双开木门带着生涩的吱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着尘埃、腐朽纸张和旧木头的气息汹涌而出，呛得人咳嗽。
空气中悬浮的灰尘颗粒在从门口射入的光柱下翻滚飞舞。如同时间的灰烬扑面而来。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杂乱：废弃的课桌椅垒成摇摇欲坠的高墙，残缺不全的教具模型、画架，层层叠叠不知何年的破旧试卷册、练习本堆成小山，还有各种印着过期日期的宣传展板斜靠在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