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市青林大道88号的水利厅宾馆，像一枚闪着金属冷光的巨大印章，猝不及防地砸在裴文辉眼前。
门厅玻璃旋转门缓缓转动，吞吐着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人影。
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冰冷璀璨的光，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得刺目，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合着昂贵香水、皮革和中央空调送风口的清凉气味。
裴文辉攥紧了洗得发白的双肩包带子，穿着那双磨薄了边的运动鞋踩上这片光洁坚硬的地面，脚底几乎有种虚浮的失重感。
这城市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与家乡常津市、与学校长师文理学院那片烟火人间的割裂。
一种混杂着兴奋与莫名惶恐的情绪，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他几乎能听到父亲那沙哑而严厉的叮嘱在耳边回响：“……记住我的话，甭露富也甭露底！”
三万元换来的凭证，烫手般揣在裤兜里。
中公面试班的报到处设在七楼，电梯门开，一种更为紧绷、更为目的明确的气场扑面而来。
走廊里挤满了人，低声交谈如同无数细密的蜂鸣。
签到、分组、领取资料，流程像精准的齿轮咬合。
终于，他被引导进一个挂着“先锋二组”铭牌的小会议厅。
十个人，围着椭圆形的长桌坐下，彼此眼神接触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打量和试探。
班主任是个笑容职业、语速极快的年轻人，语重心长地宣布了第一条铁律：“十五天，全力以赴，把所有人当成你唯一的对手！”
先锋二组的构成就是一幅浓缩的江湖画卷。
有梳着一丝不苟背头、衬衫扣子系到顶、开口就是“我在省厅人事处实习过”的精英小哥周明；有眼神锐利如鹰、语速快得像辩论倒计时、带着沿海发达城市口音的姑娘李珊；还有几个姿态松弛，但举手投足间透着家境优越从容的，比如那个小个子男生赵博，桌上随手放的车钥匙是辆保时捷……
裴文辉坐在其中，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投入万花筒的白纸，每一次呼吸都在吸入陌生的尘埃。
大家的履历、谈吐、甚至无意流露出的资源背景，都构建着看不见的壁垒。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冰冷、无声。
第一顿培训午餐就在宾馆的自助餐厅，推门而入的刹那，裴文辉有片刻的眩晕。
巨大的空间里，琳琅满目的餐台铺陈开去：堆积如山、闪烁着诱人光泽的水果拼盘；冰台上卧着厚切的三文鱼、甜虾、北极贝刺身，洁白瓷盘映着它们昂贵的肉身；金黄酥脆的烤鸭滋滋冒油；十几样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精致小点、蛋糕；热气腾腾的现煮粉面档口、煎牛排区……浓郁的、混杂的食物香气汹涌地撞击着他的鼻腔。
这景象，比他二十年来任何一次想象的“大餐”都要丰盛和梦幻。
心头绷紧的弦在这一刻奇异地震颤着，混合着对昂贵培训费的一丝莫名负罪感，一个念头如野草般疯狂滋长：吃！一定要吃回本！三万啊！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像一个初上战场的士兵，目光迅速扫视“战场”。
取餐时，他不露痕迹地将盘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堆叠高高的牛排、尽可能多的三文鱼刺身、烤得焦香的鸭肉、没见过的酥皮点心……
每一次咀嚼吞咽，那些精细的食物划过喉咙的质感，都带来一种奇异的补偿感和短暂的满足。
他甚至发现，那个家境优渥的赵博和那个精英范的周明，似乎对此处食物司空见惯，只取了少量便专注于低声交谈，李珊则对着平板电脑边吃边看资料。
只有他，还有另外两三个同样衣着朴素的学员，盘子堆得像小山，埋头专注于食物本身。
下午的理论教学、政策热点解读，在裴文辉如同被新世界冲击过的肠胃之上，开始了新一轮的震荡。
名师在台上纵横捭阖，引经据典，对最新时事政治、政府工作报告的解读精准而深刻，案例信手拈来。
先锋二组很快进入实战演练阶段——小组内随机抽题模拟考场。
第一个站上讲台模拟答题的是李珊。她拿到一道关于“智慧城市建设中如何平衡效率与隐私”的题目，短暂的思考后，语言流畅、逻辑严密、思维开阔，援引了深圳、新加坡等多个城市的案例进行对比分析，最后还提出了一个颇具操作性的“数据分级授权管理”构想。
她的语速依旧极快，但句句扎实，观点新颖却不浮夸，甚至连手势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她讲完，组内响起自发的掌声，连老师也微微颔首。
裴文辉在台下听着，掌心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偷偷把自己草拟的答题要点攥紧在手心，那单薄的几条内容在李珊构建的立体大厦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在当天晚上小组自行组织的热点讨论会上又重重压下一层。
几个组员相互分享了彼此收集到的岗位信息。
当裴文辉强作镇定地报出“泽川区委办”时，那个精英范的周明立刻侧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哦，泽川？竞争挺有看头的。”
他手指在平板上滑了几下，几组刺目的数字直接投影在了讨论室的屏幕上——那是他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官方排名截图！清晰的表格显示：
泽川区委办，岗位1
第1名：李锦斌，1248分
第2名：裴文辉，1087分
第3名：张晨，1086分
第4名：王旭鹏，1083分
第5名：赵德意，1081分
第6名：陈魏涵，1079分
会议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招2个，喏，按1:3进6面。兄弟你是裴文辉吧？我擦嘞，真是狗屎运啊，你们这个岗位第1和第2能差这是16分，我擦！见鬼了！”
周明苦笑不得的声音近乎残酷，食指重点戳在那个刺眼的“1248”上，像一记重锤砸在裴文辉心头。
“这个断层第一的笔试分摆在这儿，基本等于占走了一个名额。除非他面试一塌糊涂或者直接放弃，否则就是稳的。剩下一个名额。”
周明的手指在裴文辉的名字和下面那几乎黏在一起的四个名字之间划了一下，“……看到吗？2、3、4、5、6名，分差都在一分之内。
他抬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的裴文辉，语气带着一种局外人的冷静剖析：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们五个，笔试分数拉开的这点可怜兮兮的距离，在占大头的面试分数面前，几乎是抹平了！
也就是说，最后这五个进面试的人里，不管笔试比你低零点几的，只要他在面试环节比你多拿1分，折算下来笔面总分就有可能立刻超过你！
你后面的那四位，理论上，每一个都只差你‘临门一脚’。”
裴文辉感觉喉咙发干，耳朵里嗡嗡作响。
周明冰冷的分析像一把解剖刀，将他原本模糊的侥幸剥离得清清楚楚。
那个1248分的数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眼前。
而他脚下所踩的，并非安稳的渡船，而是即将崩散的流沙！
身后那四个名字，此刻在惨白的投影屏幕上，仿佛化作四道冰冷的、充满敌意的视线。
每一个都可能在一瞬间将他击落悬崖！
十五天的培训不再是通往彼岸的阶梯，而是变成了一场步步惊心的独木桥跋涉。
每一天的晨读、每一次的政策分析、每一场的模拟面试，都充满了血腥味。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投入。
凌晨一点前没合过眼，厚厚的学习资料被翻得卷了边，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每次小组内的实战模拟，他目光如炬，专注地捕捉着每一个人的破绽、亮点，然后更加疯狂地压榨自己。
他依旧在自助餐厅努力吃着，可那些原本美味无比的食物似乎失去了魔力，只是机械地被他塞进嘴里，维持着肉体的运转。三文鱼、牛排、甜点……尝在嘴里只剩下压力带来的麻木。
有时疲惫到极点，深夜回到酒店房间，他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龙城深夜璀璨不灭的霓虹。
流光溢彩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灯长河，勾勒出一幅庞大而冰冷的图卷。
巨大的心理负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有时甚至感觉呼吸都困难。
他无数次拿起手机，指尖划过王雪的名字。
视频接通时，王雪那头的背景灯红酒绿，她笑容甜腻，声音像裹着蜜糖：“辉哥辛苦啦！今天学到什么厉害的啦？等你回来哦！”
他张了张嘴，那些如山的压力、那些对未来的惶恐，想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可话到嘴边，看着王雪精心打扮的笑容和在喧嚣背景里也闪闪发亮的眼睛，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嗯……还好。学到很多。想你。”
挂断电话，窗外城市的灯光映着他疲惫的脸，与王雪那充满都市活力的背景形成刺眼的对比。
一丝极为隐晦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蛇，在沉重压力之下悄然滑过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