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时,李远被帐外的喧哗声惊醒。
肩头的伤口还在抽痛,但比起昨夜已经好了许多。他挣扎着要坐起,却感觉到手臂被什么压着——朱清瑶伏在榻边睡着了,鬓发散乱地贴在颊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的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未受伤的那侧手腕上,像是怕他夜里乱动碰到伤口。
李远静静看了片刻,没忍心惊醒她,只用另一只手慢慢撑起身子。这轻微的动作还是让朱清瑶睫毛一颤,睁开了眼。
“你醒了?”她立刻直起身,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伤口还疼吗?要不要喝水?”
“好多了。”李远看着她眼里的血丝,“你守了一夜?”
“也没守多久。”朱清瑶含糊带过,起身倒了温水递过来,“咸宁伯天亮前回来了,正在中军帐议事。张铭将军也回来了,说黑风谷拿下了。”
李远精神一振:“战况如何?”
“大胜。”朱清瑶眼中闪过光彩,“伪军三千,阵亡八百余,被俘一千二百多,剩下的溃散逃入山中。胡猛那贼子倒是命大,带着百余亲卫拼死突围,往西北方向去了,应该是去找围营的鞑子主力汇合。”
“粮草呢?”
“烧了七成,剩下的被咱们缴获。”朱清瑶在榻边坐下,“咸宁伯已派人将缴获的粮草运回大营,又留了一千兵马驻守黑风谷,卡住那条要道。眼下围营的鞑子少了一条臂膀,粮道也被威胁,伯爷准备今日就组织突围,与宣府方向的援军汇合。”
李远点点头,想下榻,却被朱清瑶按住:“医官说了,你失血不少,今日需静养。”
“静养不了。”李远苦笑,“这么大的战局变动,军需后勤都要重新调整。冬衣虽然送到了,但伤兵营的药品、突围时的干粮、随军工匠的安排……桩桩件件都得有人盯着。”
正说着,帐外传来张铭的声音:“李大人可醒了?”
朱清瑶掀开帐帘,张铭一身甲胄染血,脸上却带着喜色:“李大人,郡主,伯爷请你们过去议事。”
“我这便去。”李远说着就要起身。
朱清瑶瞪他一眼,却也没再阻拦,只取了件厚棉袍帮他披上。张铭见状,笑道:“郡主放心,医官就在中军帐外候着,若李大人撑不住,立刻抬回来。”
三人出了营帐。雪后初晴,晨光刺眼,营地里的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兵士们穿梭忙碌,但脸上没了那种绝望的灰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锐气。远处伤兵营传来呻吟声依旧,但更多是忙碌的脚步声和医官的吆喝——至少,他们有药可用了。
中军大帐内,咸宁伯仇钺正与几名将领围在沙盘前。老将虽然也是一夜未眠,但精神矍铄,见李远进来,招招手:“李郎中,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沙盘上插着几面小旗,红色代表明军,黑色代表鞑子,白色代表伪军。原本呈包围态势的黑白旗,此刻白旗已被拔除大半,黑旗的阵列也出现了松动。
“昨夜一战,伪军覆灭,鞑子失去策应。”仇钺手指点向沙盘西北角,“但问题也来了——胡猛残部往这个方向逃窜,必是去找鞑子主将巴特尔。巴特尔得知黑风谷失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围营,全力回援宣府方向;要么趁我军新胜松懈,发动猛攻,争取在我军突围前吃掉我们。”
“巴特尔会选哪个?”李远问。
“此人凶悍,但并非莽夫。”仇钺沉吟,“他是达延汗麾下四大将之一,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当年在河套,他曾用三万骑兵围住一座军堡,生生吃掉朝廷四拨援军,最后才攻破堡子。依老夫看,他不会轻易撤围。”
“那就是要强攻了。”张铭接话,“可咱们现在有了冬衣,士气正旺,他强攻未必讨得到便宜。”
“未必需要强攻。”朱清瑶忽然开口,众人目光转向她。她走到沙盘前,纤细的手指划过几条虚线,“围营的鞑子约一万二千人,分驻东南西北四面。黑风谷在西北,伪军覆灭后,西北面防守空虚。若我是巴特尔,会佯装强攻,实则将主力悄悄调至西北,待我军向西北突围时,突然合围。”
帐内静了一瞬。仇钺眯起眼:“郡主是说……他故意放胡猛残部往西北逃,实则是诱饵?”
“胡猛突围得太容易了。”朱清瑶平静道,“昨夜张将军说过,胡猛带的是百余亲卫。可黑风谷谷口当时已被我军控制,百余骑如何能冲破重围?除非……有人暗中放水。”
李远心中一凛:“鞑子故意放胡猛出来,让他逃回鞑子大营报信,引诱我军往西北方向追击或突围?”
“正是。”朱清瑶点头,“巴特尔要的就是我军离开坚固营寨,在野战中与他决战。骑兵对步兵,旷野对营垒,哪个对他有利,不言而喻。”
帐内将领们面面相觑。一名参将忍不住道:“可西北方向确实是突围的最佳路线——地势相对平坦,距离宣府也最近。若不走西北,难道走东南?那边山势更险,还要绕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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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西北,也不走东南。”仇钺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老将的狡黠,“咱们往北走。”
“北?”众人一愣。
北面是鞑子兵力最强的方向,也是通往宣府的正路。若往北突围,等于一头撞进敌人主力怀里。
“对,往北。”仇钺在沙盘上画了一条线,“但不是直接往北冲。咱们分兵三路:一路五千人,大张旗鼓往西北去,做出追击胡猛的架势;一路三千人,往东南佯动,吸引部分敌军;主力一万二千人,趁夜色悄然往北移动,但不是去硬闯鞑子主力大营,而是绕到他们侧后,袭击他们的屯粮地。”
他手指点向沙盘上一个标记:“斥候探明,鞑子主力大营后方二十里,有一处叫‘野狐岭’的山谷,囤积着大量粮草辎重。守军不过千余。咱们端了那里,巴特尔就不得不回救。届时西北、东南两路佯兵返身夹击,打他个首尾难顾。”
好一个声东击西、釜底抽薪!
李远心中赞叹。老将到底是老将,不仅看穿了敌人可能的陷阱,还反过来设下更大的圈套。
“但这计划有个关键。”仇钺看向李远,“袭取野狐岭需速战速决,最好能用火攻、爆破等手段,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破坏。李郎中,你麾下的工匠,可能赶制出足够的火器?”
李远略一思忖:“需要多少?”
“至少要两百个火罐,一百个烟球,若能有些更大威力的……比如能炸塌粮囤的,更好。”
“火罐烟球现成的还有一批,稍作补充即可。”李远道,“至于炸塌粮囤……可以用‘火药包’——将大量火药装入麻袋,混入碎石铁片,点燃后威力足以炸垮土木结构的粮仓。但需要大量硝石。”
“硝石营中还有多少?”
“不足百斤。”李远摇头,“若要制作足够威力的火药包,至少需要三百斤。”
帐内陷入短暂沉默。硝石是管制物资,寻常途径极难获取。朱清瑶却忽然道:“或许……我知道哪里有。”
众人看向她。
“南下逃亡时,在德州听王夫人提起过。”朱清瑶回忆道,“她说德州附近有几处‘硝土场’,是前朝开采过的矿坑,废弃多年,但土里仍含硝。当地百姓常去刮土熬硝,私卖给黑市。若派人快马去德州,或许能弄到一些。”
“德州距此二百余里,往返至少四日。”张铭皱眉,“来不及。”
“若用驿站换马,日夜兼程,两日可到,再两日运回。”李远计算道,“四日……咸宁伯计划何时行动?”
“三日后。”仇钺道,“三日后是腊月初一,月黑风高,正适合夜袭。若硝石四日后才到,就赶不上了。”
李远沉吟片刻:“或许……不必全用硝石。韩铁火曾说过,有一种‘猛火油’,是从石炭中提炼的油脂,遇火即燃,水泼不灭。若能将猛火油与现有火药混合,或许能增强威力。”
“石炭何处可得?”
“保定以西的完县就有煤矿。”李远记得之前在工部看过相关记载,“当地百姓冬天取暖多用石炭。若派人去收购,一日可往返。”
“那就这么办!”仇钺拍板,“李郎中,你负责火器制备,需要多少人手、物资,尽管开口。张铭,你派一队骑兵去完县,有多少石炭收多少,再找几个懂提炼的工匠回来。至于德州硝石……郡主,此事恐怕还得劳烦你修书一封给那位王夫人,请她相助。”
朱清瑶点头应下。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忙碌。李远回到工匠区时,韩铁火、刘一斧、顾花眼三人已经在等着了。听说要赶制大量火器,三个老匠人不但没叫苦,反而摩拳擦掌。
“炸粮仓?这个老夫在行!”韩铁火眼睛放光,“早年修黄河堤坝时,就用过火药炸礁石。药量、封装都有讲究,包在老夫身上!”
刘一斧则盯着沙盘上野狐岭的地形:“这山谷入口狭窄,若能在谷口也设些机关陷阱,等鞑子回救时,再给他们来个狠的。”
“机关陷阱交给老夫。”顾花眼难得主动揽活,“织机里的那些机括原理,用在陷阱上正好。绊索、窝弓、铁蒺藜……保准让鞑子有来无回。”
看着三个年过半百的老匠人兴奋的模样,李远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些日子下来,他们早已不是简单的上下级,而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那就有劳三位师傅了。”李远郑重拱手,“需要什么材料、人手,尽管提。”
“材料倒好说,人手……”韩铁火挠挠头,“咱们带来的工匠加上营中会手艺的兵士,总共不到五百人。要赶制这么多东西,怕是得日夜赶工。”
“那就日夜赶工。”李远斩钉截铁,“伙食、炭火、休息的帐篷,我来安排。诸位师傅轮班指挥,工匠分三批,人歇活不歇。”
命令传下,整个工匠区立刻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炼油区架起了十口大锅,收购来的石炭被碾碎、蒸馏,冒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油脂缓缓流出;火药区将现有的硝石、硫磺、木炭精细配比,装入麻袋、陶罐、竹筒;机括区叮叮当当地打造着各种陷阱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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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肩伤未愈,不能亲自动手,便坐在一旁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一边处理文书,一边协调各方。朱清瑶则去了伤兵营——她识药理,又心思细腻,帮着医官分拣药材、照顾重伤员,很快赢得了伤兵们的尊敬。
午后,天空又飘起细雪。
李远正核对物资清单,忽听营门方向传来喧哗。不多时,亲兵来报:京城来了信使,带来了兵部文书和几封私信。
信使被引到中军帐,咸宁伯看完兵部公文,脸色凝重。他召来李远和朱清瑶,将一封火漆密信递给李远:“严文焕寄给你的,还有一封是给郡主的。”
李远拆信。严文焕的字迹工整却略显急促,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
“李兄如晤:兄离京旬日,《匠作实务则例》编纂已近尾声。然日前核查旧档,于弘治年间军器局账册中发现蹊跷——自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二年,共计有硝石六千斤、硫磺四千斤、精铁两万斤账面有亏。追查之下,发现这些物资均以‘试验新火器’为由调拨,经手人署名‘赵谨’。此人在正德三年暴病身亡,家中无嗣。弟觉此事非同小可,已密报张永公公。另,锦衣卫近日在通州查获一批私运铁料,货主供认受‘甲三’指派。顺藤摸瓜,发现‘甲三’在京中有一处联络点,乃崇文门外‘永昌当铺’。张公公已命锦衣卫暗中监控,待兄回京后再行定夺。北疆战事吃紧,兄万万珍重。文焕顿首。”
李远看完,心头震动。六千斤硝石、四千斤硫磺、两万斤精铁——这足以武装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如果这些物资都流入了“甲三”手中,那这个组织的实力,远超想象!
他将信递给朱清瑶,又打开另一封给郡主的信。这是宁王妃从武昌辗转寄来的,用的是宁王府特有的暗花笺纸,内容却让朱清瑶脸色一白。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瑶儿:见字如面。汝父称帝,大势已成,朝廷日暮西山。汝在京城,如履薄冰,为母日夜悬心。今有一法可保汝平安——腊月十五前,设法离京南归,至德州自有接应。若逾期不至,恐生变故。母字。”
没有落款日期,但从信纸的磨损程度看,应是一个月前寄出的。那时宁王刚在武昌称帝,宁王妃显然已经预感到女儿在京城的危险。
朱清瑶捏着信纸,手指微微发抖。李远接过信看完,沉声道:“不能去。这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朱清瑶低声说,眼中闪过痛苦,“母亲……她或许是真担心我,但这信一旦落入朝廷手中,就是通敌的铁证。况且,‘腊月十五前’——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期限早就过了。”
“所以这封信才辗转这么久才到你手里。”李远推测,“有人故意扣留,或者传递路径出了问题。但无论如何,现在这封信成了烫手山芋。若被有心人知道……”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通报:“伯爷,营外抓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自称是郡主故人,有要事求见!”
仇钺、李远、朱清瑶三人对视一眼。仇钺挥手:“带进来。”
不多时,两名兵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进来。那人约莫四十多岁,面黄肌瘦,但眼神精明。见到朱清瑶,他扑通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郡主可还认得此物?”
朱清瑶定睛一看,那是半块羊脂玉佩,和她颈间那半块正好能拼合——正是她母亲宁王妃的贴身之物!
“你是什么人?”朱清瑶强作镇定。
“小人周安,原是南昌宁王府外院管事。”那人压低声音,“王妃命小人北上,无论如何要将口信带给郡主:腊月十五之约虽过,但接应之人仍在德州等候。请郡主务必在腊月底前南下,否则……否则世子殿下可能会对王妃不利。”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朱清瑶脸色煞白:“你说什么?世子要对母妃不利?”
“小人不敢妄言。”周安伏地,“王妃说,世子近来性情越发暴戾,对王妃屡次劝阻已生不满。若郡主迟迟不归,世子可能会以‘王妃私通朝廷’为名,行……行不孝之事。”
李远心头一沉。宁王世子朱拱栎的凶名他早有耳闻,此人为了权力,弑母之事未必做不出来。
仇钺忽然开口:“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周安抬起头,从贴身内衣里取出一封密信:“此乃王妃亲笔,用郡主幼时所创的‘花叶密语’写成,旁人看不懂。”
朱清瑶接过信,展开一看,上面确实是她和母亲之间独有的暗号——用不同形状的花叶标记代表字词。她仔细辨认,越看脸色越难看。
“母亲说……”她声音微颤,“世子已秘密软禁了她,对外称病。她身边侍女被换了一批,如今传递消息极难。这次能派周管事出来,是借口‘北上采购药材’。她让我……让我不必管她,保全自己要紧。”
说到最后,她眼圈已经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李远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仇钺沉默片刻,挥挥手让兵士将周安带下去看管,然后沉声道:“郡主,此事你怎么想?”
朱清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信是真的,周安也应该确是母亲的人。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去。”
“为何?”
“因为这就是世子想要的。”朱清瑶眼中闪过锐光,“他软禁母亲,又放周安出来送信,目的就是逼我南下。一旦我落入他手中,他就可以用我要挟朝廷,甚至要挟父亲。至于母亲……他若真敢弑母,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是在赌,赌我会为了母亲自投罗网。”
李远点头:“郡主分析得对。世子此人虽然暴戾,但极重名声。弑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做。这更可能是逼迫郡主就范的手段。”
“可万一……”朱清瑶咬住嘴唇,“万一他真敢呢?”
帐内安静下来。炭火噼啪作响,帐外风雪呼啸。
许久,仇钺缓缓道:“郡主,老夫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留在北疆,留在朝廷这边,才是对宁王妃最大的保护。”
朱清瑶抬头看向他。
“世子为何要软禁王妃?因为他怕王妃影响他的计划,怕王妃暗中助你。”仇钺分析,“你若真南下自投罗网,王妃就失去了价值,生死反而难料。但若你留在朝廷这边,并且屡立战功,世子就不敢轻易动王妃——因为王妃是他手中唯一的、能牵制你的筹码。”
这话说得冷酷,却一针见血。
朱清瑶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犹豫:“伯爷说得对。我不能去。”
她转向李远:“周安不能留在这里,也不能放回。他知道太多,若被世子抓回去,必死无疑。”
李远明白她的意思:“那就让他‘消失’——对外宣称病亡,实则秘密送往京城,交给锦衣卫看管。等战事平定,再作安排。”
仇钺点头:“此事老夫来办。郡主放心,必会妥善安置。”
处理完这桩意外插曲,三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李远看着朱清瑶苍白的侧脸,忽然道:“郡主,等此战结束,我陪你回京。咱们一起想办法,看能否通过朝廷施压,或者别的途径,确保王妃安全。”
朱清瑶转头看他,眼中泛起暖意:“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但此事……终究是我家事,不能牵连太广。”
“不是牵连。”李远认真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说得直白,朱清瑶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红。
仇钺看在眼里,咳嗽一声:“那个……火器制备进展如何了?老夫去看看。”说着便转身出了大帐,给两人留出空间。
帐内只剩李远和朱清瑶。炭火暖意融融,两人一时无言。
“你的伤……”朱清瑶先开口,“还疼吗?”
“不疼了。”李远笑笑,“倒是你,脸色不好,昨夜没睡好吧?回去歇歇。”
“睡不着。”朱清瑶摇头,“一闭眼就是母亲的信……还有黑风谷的火光。”
她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帘子。外面雪花纷飞,工匠区依旧灯火通明,叮当声不绝于耳。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乱,没有这些纷争,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轻声道,“或许我还在南昌王府,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偶尔偷偷溜出去听书看戏。而你……你应该会在某个工坊里,带着匠人改进织机,闲暇时研究些新奇玩意儿。”
李远走到她身边:“也许吧。但那样的日子,未必有现在充实。”
“充实?”朱清瑶转头看他,“日日刀光剑影,夜夜殚精竭虑,这叫充实?”
“因为有人在等我们赢。”李远看向营地,那里有无数帐篷,每个帐篷里都有活生生的人,“有这营地里的三万将士,有宣府城里的百姓,有北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让他们少死几个人,多过几天安稳日子。这样的充实,千金不换。”
朱清瑶凝视他良久,忽然笑了:“你有时候真不像个工部郎中。”
“那我像什么?”
“像个……”她想了想,“像个说书先生嘴里的大侠,满口家国大义。”
“那你讨厌这样的大侠吗?”
朱清瑶摇头,笑容温柔:“不讨厌。只是……偶尔也会心疼。”
这话说得轻,却重重落在李远心上。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指:“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听说苏州的园林精致,杭州的西湖秀美,咱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你想种花就种花,我想琢磨织机就琢磨织机。偶尔也扮成说书先生和听众,去茶馆里听别人讲咱们的故事——讲咸宁伯如何大破鞑子,讲咱们如何千里送冬衣,讲那些惊心动魄的夜袭和逃亡。”
朱清瑶眼睛亮了:“那说书先生一定会添油加醋,把咱们说得天花乱坠。”
“那就让他们说去。”李远笑道,“只要结局是好的,怎么编都行。”
两人相视而笑。帐外风雪依旧,帐内却暖意融融。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傍晚时分,斥候带回紧急军情:鞑子主力大营有异动,约五千骑兵往西北方向移动,其余兵力则在加固北面营垒。
“果然要往西北设伏。”仇钺看着沙盘,“但只派了五千人……剩下的七千人呢?”
“可能在野狐岭加强防守。”张铭推测,“或者……在等什么。”
等什么?
李远忽然想到严文焕信中所说——那批失踪的六千斤硝石、四千斤硫磺。如果“甲三”将这些物资提供给了鞑子,那么巴特尔手中,可能拥有比预期更强的火器。
他将这个推测说了出来。仇钺脸色一变:“立刻加派斥候,重点探查鞑子大营是否有火器迹象!另外,野狐岭的守备情况,再探!”
命令刚传下,营门处又传来喧哗。这次来的是一队伤痕累累的骑兵,约二十余人,个个满身血污,战马喘着粗气。为首的将领被抬进中军帐时,已经奄奄一息。
“是……是宣府的信使……”亲兵禀报,“他们拼死突围出来,说……说宣府危急!”
仇钺快步上前:“宣府怎么了?!”
那将领睁开眼,用尽力气说出一句话:“达延汗……亲自到了……五万生力军……攻城……”
说完便昏死过去。
帐内死一般寂静。
达延汗亲率五万大军抵达宣府,加上原有围城的三万,总兵力达到八万!而宣府守军不过两万,咸宁伯这里也只有三万,还分兵驻守黑风谷……
“调虎离山。”朱清瑶喃喃道,“巴特尔围困保定,吸引朝廷注意力,等达延汗主力抵达,一举攻破宣府。宣府一破,整个北疆防线就垮了。”
“必须立刻北上救援!”张铭急道,“宣府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可咱们一走,巴特尔就会从背后追击。”另一名参将反对,“届时前后夹击,我军危矣!”
仇钺盯着沙盘,额头青筋跳动。老将面临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救宣府,还是保自身?
李远忽然开口:“或许……可以两全。”
众人看向他。
“达延汗新到,要组织五万大军攻城,至少需要两三日准备。”李远语速加快,“咱们可以利用这两三日,先打垮巴特尔,再去救宣府。”
“怎么打?”仇钺问。
“将计就计。”李远手指沙盘,“巴特尔不是想引诱咱们往西北去吗?咱们就真的去——但不是五千人,而是两万主力,大张旗鼓地往西北进军。他若在西北设伏,必会调集重兵。届时,咱们留在这里的一万人,趁机突袭他的大本营。同时,派人联络宣府守军,让他们坚持三日,三日后,咱们里应外合,解宣府之围!”
“风险太大。”有人反对,“若巴特尔识破,或者宣府守不到三日……”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仇钺沉声道,“分兵两处,必死无疑。集中兵力先破一路,尚有一线生机。就按李郎中之计,今夜准备,明日拂晓,主力开赴西北!”
军令如山。整个大营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李远肩伤未愈,被留在营地协助防守。朱清瑶坚持要留下来陪他,这次仇钺没有反对——接下来的战斗太过凶险,郡主留在相对安全的后方,也好。
深夜,雪停了。
李远站在营中高地上,看着一队队兵士在火光中集结。铠甲碰撞声、马蹄声、将领的吆喝声,交织成出征的序曲。
朱清瑶为他披上大氅:“风大,小心着凉。”
“你说,咱们能赢吗?”李远轻声问。
“能。”朱清瑶毫不犹豫,“因为必须赢。”
她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指都冰凉,但握在一起,就有了温度。
远处,号角响起。两万大军如黑色洪流,缓缓涌出营门,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夜色中。
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一万人,却要面对可能回师的七千鞑子骑兵,以及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宁王世子残部。
更北方,宣府的烽火已经燃起。
这一夜,北疆无眠。
【章末小结与下章预告】
本章核心进展:
黑风谷之战后续:伪军覆灭,胡猛残部逃窜,咸宁伯掌控战场主动权
京城密信揭露“甲三”组织曾盗运大量军火物资,实力远超预期
宁王妃密信引发朱清瑶亲情危机,最终选择坚守朝廷阵营
达延汗亲率五万援军抵达宣府,北疆战局骤然恶化
李远献“将计就计”之策:主力佯攻西北诱敌,偏师伺机破敌大营,三日后救援宣府
人物状态更新:
李远:伤情好转,在战略谋划中发挥关键作用,与朱清瑶感情进一步深化
朱清瑶:面临亲情与家国抉择,展现坚定立场与清醒头脑
咸宁伯仇钺:果断采纳险策,展现老将魄力与决断
宁王世子朱拱栎:手段愈发狠辣,以母要挟妹妹的阴谋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