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独撑危局(1 / 1)

晨雾尚未散尽,西苑梳棉工坊的院门在卯时三刻准时开启。

李远站在院中,看着匠人们鱼贯而入。少了朱清瑶那道纤秀的身影在织机间穿梭指点,总觉得工坊里空了一块。但他没时间感伤——顾花眼已经抱着一摞织物样品等在一旁,刘一斧带着两个徒弟在检修半自动织机的传动部件,韩铁火蹲在铁作间门口打磨一批新制的齿轮,火星在晨光中四溅。

“李总办,”顾花眼上前,“三层织法的样品又出了三版,您看看这浆糊的粘稠度是否合适。”

李远接过样品,指尖摩挲着织物边缘。第一版浆糊太稀,三层贴合处有细微开脱;第二版太厚,织物僵硬;第三版……

“这版不错。”他仔细检查着接缝处,“浆糊用了鱼胶?”

“掺了三成。”顾花眼点头,“熬制时加了少许明矾和蛋清,晾干后柔韧度正好,也不易发霉。老朽试过,反复揉搓五十次未见开脱。”

“就按这个配方定下。”李远将样品递还,“今日能出多少成品?”

“若全力赶工,十台织机齐开,一日可出三十尺。”顾花眼算了算,“但三层织造工序繁复,尤其中层羊毛绒絮入要均匀,熟手匠人不多。目前只能保证五台织机正常出产,一日十五尺左右。”

十五尺,做成内袍约三件。这效率太低了。

李远皱眉:“织机的半自动投梭装置,不能用在三层织造上吗?”

“难。”顾花眼摇头,“三层织造经线张力要求极高,且需要频繁停机关照中层絮绒。半自动装置适合织平纹、斜纹等简单织物,对这种复杂工艺……反倒容易出错。”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马蹄声。一名工部书吏匆匆下马,捧着一卷文书进来:“李总办,严主事让下官送来急件。”

李远接过展开,是严文焕亲笔所书的《请设匠作学堂并修订则例疏》副本。疏文措辞严谨,先以永丰号案为引,痛陈匠作规制陈旧、监管不力之弊;再提出设立匠作学堂培养实务人才、修订则例以适应当下需求的主张;最后详列澄心堂修缮预算、课程设置、师资来源等具体方案,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文末附了严文焕的私信:“……疏已上呈,陛下留中,令内阁议处。杨阁老(杨廷和)初阅未置可否,梁阁老(梁储)似有疑虑。然司礼监张公公处已打点,当无大碍。修缮款项,营缮司已拨三百两,余数需待疏准后补足。学堂之事,宜速不宜迟,李总办可先行动工,某当尽力周旋。”

先斩后奏。严文焕这是要造成既成事实,逼朝廷认可。

李远将信收起,对书吏道:“回复严大人,李某即日便开工修缮澄心堂,所需物料清单稍后送达工部。”

书吏领命离去。李远转身看向顾花眼:“顾师傅,三层织造的事,还得请您多费心。十五尺太少了,至少要提到一日三十尺,才能赶在入冬前为边军备足内袍。”

“老朽明白。”顾花眼点头,“这几日我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简化些工序。另外……李总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清瑶郡主这一走,”顾花眼压低声音,“工坊里那些从宁王府来的匠人,您得多留意些。老朽不是疑心他们,只是……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李远心中一凛。工坊里有五名匠人是朱清瑶从南昌带来的,一直负责织锦花样和染色工艺,平日勤恳本分。但顾花眼的提醒不无道理——朱清瑶在时,这些人自然忠心;如今她回了南昌,若宁王真有异心,这些人会如何?

“我知道了。”李远点头,“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送走顾花眼,他走进正屋值房,铺开纸笔,开始拟写澄心堂的修缮物料清单。木材、砖瓦、石灰、青灰、麻刀、铁钉……一项项列下去,脑子里却同时在盘算其他事:工坊安全、人员排查、北疆军情、还有那张神秘的匿名纸条。

永丰号东主未死?若真如此,是谁救了他?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皇帝亲自下旨“斩立决”,这样都能让人逃脱,背后的能量该有多大?

正凝神间,门外传来老张头的声音:“李总办,有人求见,说是宣府来的。”

宣府?李远起身:“请进来。”

进来的是个风尘仆仆的汉子,三十出头,面容粗犷,穿着半旧的靛蓝短打,腰间挂着个鼓囊囊的皮袋。他一进门就单膝跪下:“宣府夜不收王栓子,奉鲁将军令,给李总办送信!”

夜不收——边军中最精锐的哨探,常深入虏境侦察,九死一生。鲁广孝竟派这样的人来送信,可见事情紧急。

李远连忙扶起他:“王兄弟辛苦,快请坐。”又朝外喊道:“张伯,沏茶来!”

王栓子却不坐,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又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并放在桌上:“鲁将军交代,信务必亲交李总办手中。这布包里的东西,也请李总办过目。”

李远先拆开信。鲁广孝的字迹比上一封更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昨日丑时,达延汗次子乌鲁斯博罗特亲率五百精骑,突袭张家口堡外三十里之牛羊集。守军仓促应战,伤亡二十七人,虏掠牛羊三百余、粮草五十车而去。虏骑来去如风,显是蓄谋已久。边墙各堡现已加派哨探,然虏踪飘忽,防不胜防。”

“兵部已有文至,令宣府严加戒备,然粮饷、冬衣仍旧拖延。去岁永丰号劣质冬衣,今岁尚无替代。军中怨气渐积,若秋后虏大举入寇,恐军心不稳。”

“李兄弟,冬衣之事,关乎边军生死、边防稳固。望竭尽全力,速制御寒衣物运抵宣府。鲁某在此拜谢!”

信末又添一行小字:“王栓子可靠,可留用。”

李远放下信,面色凝重。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沉的织物碎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烧毁的衣物上撕下来的。还有一小撮棉絮,捏在手里粗糙扎手,明显掺了杂质。

“这是……”李远看向王栓子。

“是从虏骑遗落的帐篷里找到的。”王栓子沉声道,“那群狗日的抢了咱们的粮草牛羊,帐篷却破破烂烂。属下趁夜摸进他们营地,扯了这几块料子回来。李总办您看,这棉絮,跟永丰号那批劣质货像不像?”

李远仔细察看。棉絮颜色发黄,里面混着细沙和碎草茎,手感粗糙——和永丰号作坊里查获的劣质棉絮几乎一模一样。

“永丰号的货,流到北虏手里了?”他声音发冷。

“属下不敢断言。”王栓子道,“但虏人穷困,往年抢掠,连破布烂衫都要。可这次,他们帐篷里却垫着这种掺沙的棉絮,数量还不少。若不是抢来的,便是……有人卖过去的。”

私贩军资给北虏,这是通敌大罪。

李远攥紧了那撮棉絮,指尖发白:“此事鲁将军可知?”

“将军已密报兵部,但……”王栓子顿了顿,“兵部只说会查,暂无下文。将军让属下把这些东西带给李总办,说您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李远明白了。兵部刚刚经历永丰号案的大清洗,侍郎罢官、郎中下狱,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敢碰这种可能牵扯更广的通敌案?鲁广孝这是把线索交给他,希望他能通过其他途径捅上去。

可朱清瑶走了,他在朝中的渠道少了大半。严文焕或许能用,但此事关乎边患通敌,工部主事插不上手。至于皇帝……

李远想起朱厚照在豹房审视永丰号劣质棉絮时的眼神。那位年轻帝王,或许会是突破口。

“王兄弟一路辛苦,先在工坊歇下。”李远收好棉絮和布料,“此事我已知晓,定会设法处置。鲁将军信中提及你可留用,不知王兄弟可愿暂时留在工坊?我这边……正缺可靠的人手。”

王栓子抱拳:“鲁将军有令,让属下听李总办差遣。只要是对边防有益的事,属下万死不辞!”

“好。”李远点点头,“那张伯会给你安排住处。今日你先休息,明日开始,工坊的夜间巡防,就要劳你多费心了。”

“属下领命!”

送走王栓子,李远重新坐回桌前,将鲁广孝的信、棉絮布料、还有那张匿名纸条并排放在一起。

永丰号东主可能未死,劣质棉絮可能流往北虏,北疆局势日益紧张,宁王府护卫精锐异常,工坊外有可疑人员窥探……

这些线索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网的中心,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有人想动摇边防,想制造混乱,想从大明的危机中牟利。

是谁?残余的永丰号利益集团?与北虏勾结的边商?还是……另有其人?

窗外传来匠人们劳作的声音,机杼声、刨木声、敲打铁器声,规律而踏实。李远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

当务之急,是稳住工坊,加快生产,兑现给边军的承诺。只有手里有实实在在的成果,他才有资格去追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他提笔开始写两份清单:一份是澄心堂修缮所需的具体物料数量、规格、交付时间;另一份是工坊近期需要重点监控的人员和环节。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澄心堂的修缮在三日后正式动工。

李远从工坊抽调了五名木匠、三名瓦匠,又通过顾花眼的关系从京城民间招募了十余名短工。严文焕拨来的三百两银子到账后,第一批木材、砖瓦、石灰等物料陆续运抵西苑。

修缮工程由刘一斧总体负责。老木匠虽然嘴上抱怨“修房子哪有做木工有意思”,但真干起活来却一丝不苟。他带着人先检漏屋顶,更换腐朽的椽子、檩条,重铺青瓦;接着修补墙壁,重墁地面;最后更换门窗,粉刷墙面。工序有条不紊,进度比预期还快。

李远每日都会抽时间去澄心堂查看。这日午后,他刚走进中院,就看见刘一斧正蹲在藏书楼的楼梯旁,盯着几级台阶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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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怎么了?”李远走近。

刘一斧指着楼梯下方:“李总办您看,这几级台阶的木头,颜色不对。”

李远蹲下身仔细看。楼梯是松木所制,大部分台阶因年久磨损,木质发暗,纹理模糊。但最下面三级台阶的木料颜色明显较浅,纹理也清晰许多,像是后来更换的。

“是修缮过?”李远问。

“不像。”刘一斧摇头,“若是修缮,换一两级正常,但连换三级,且木料都是上好的楠木——楠木价比松木贵三倍不止,用来修废弃多年的藏书楼楼梯,不合常理。”

他抽出随身带的短凿,在其中一级台阶的边缘轻轻撬了撬。台阶纹丝不动,但敲击时发出的声音却有些空洞。

“底下是空的?”李远警觉起来。

刘一斧又敲了敲旁边正常的台阶,声音厚实。“这三级台阶底下肯定有夹层。”他压低声音,“李总办,要不要撬开看看?”

李远沉吟片刻,环顾四周。工匠们都在前院忙碌,中院里只有他们两人。

“撬。”

刘一斧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边缘的缝隙插入撬棍。楠木质硬,但老木匠手劲巧,不多时就将第一级台阶的面板撬起一道缝。两人合力将面板抬起——下面果然有个暗格。

暗格不大,约莫一尺见方,深半尺。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卷用油纸包裹的册子。

李远取出最上面一卷,解开系绳,展开油纸。里面是一本蓝皮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褪色,但字迹工整清晰:

“正德二年三月,收南昌府银五百两,记入‘营造’项。”

“正德二年六月,收江西布政司银八百两,记入‘军器修缮’项。”

“正德三年正月,收湖广粮商王某某银三百两,记入‘物料采买’项。”

一页页翻下去,全是类似的记录。时间从正德二年到正德六年,地点涉及南昌、九江、武昌、安庆等多处,名目五花八门,但共同点是——所有款项的最终流向,都标注着同一个代号:“甲三”。

“这是……账本?”刘一斧识字不多,但看懂了银两数字。

“是暗账。”李远声音低沉,“记录的是见不得光的收支。”

他快速翻到册子最后,正德六年十二月的一条记录格外醒目:“收京师某字号银一千二百两,备注:冬衣采买溢价。”

永丰号案爆发正是在正德六年冬。

李远合上册子,心跳加速。这卷册子藏在澄心堂的暗格里,而澄心堂隶属西苑宫苑,是皇家禁地。谁能在这里藏东西?又为什么要藏?

他取出暗格里的其他几卷册子,逐一翻看。第二卷记录的是各地匠人名录,有些人名旁标注着“可用”“已控”“待察”等字样;第三卷似乎是书信草稿的抄本,内容隐晦,但提到了“边镇”“粮道”“时机”等关键词;第四卷……

李远展开第四卷时,手微微一抖。

这是一张绘制精细的舆图,标注的却是京营、京卫、皇城守军的布防位置、兵力配置、换防时辰。图上有些地方用朱笔圈出,旁边小字注解:“防卫薄弱”“可渗透”“宜结交”。

私绘京师布防图,这是谋逆大罪。

“李总办,”刘一斧虽然看不懂全部,但也知道事情严重,声音发颤,“这……这些东西……”

“收好。”李远将册子和舆图重新包好,塞回暗格,盖上面板,“刘师傅,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这三级台阶,照原样修复,不要让人看出被动过。”

“老朽明白。”刘一斧脸色发白,“可这些东西……”

“我会处理。”李远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尘,“您继续带人修缮,就当什么都没发现。一切如常。”

刘一斧点头,但握着工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李远走出藏书楼,春日阳光照在身上,却觉得遍体生寒。

澄心堂是内书堂旧馆,而内书堂是教授内侍的地方。能在这种地方暗藏账册、名录、布防图的,只能是宫里的人,且地位不低。

是谁?司礼监的太监?御马监的武宦?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当夜,李远将暗格里取出的四卷册子带回值房,在灯下仔细研读。

账册记录的那些银钱往来,虽然隐去了具体人名,但通过地点和名目,能看出涉及江西、湖广多处官衙和商号。南昌出现的频率最高——正德二年到六年,从南昌流入“甲三”的款项就有七笔,总计白银三千四百两。

南昌,宁王封地。

匠人名录里,标注“已控”的匠人共有十七名,其中五人的名字李远见过——正是工坊里那五名从宁王府来的匠人。他们名字旁的备注写着:“精织染,可用以监察工坊动向”“已安插三年,忠心可靠”。

原来如此。朱清瑶以为这些人是她挑选带来的,殊不知他们本就是宁王安插在王府匠人中的眼线,随时可以转为监视她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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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抄本的内容更加隐晦,但反复出现“秋高马肥”“边镇空虚”“里应外合”等字眼。其中一封信的片段让李远脊背发凉:

“……京营冬衣劣质,边军怨怼,此乃天赐良机。若今秋北虏叩关,边军因寒衣不暖而战力大损,城破人亡,朝野震动。届时可举‘清君侧’之旗,以惩贪腐、振边防之名进京。事成则……”

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有人想利用永丰号案造成的边军不满,勾结北虏,制造边关危机,然后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夺权。

而布防图,就是为进军京师做的准备。

李远放下册子,闭上眼睛。线索终于串联起来了:

一环扣一环。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是几件掺了沙土的棉衣。

他想起朱厚照在豹房说的那句话:“边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寒,不能白受。”

可如果连皇帝身边的亲信都参与了这场阴谋,边军的血和寒,又算得了什么?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

李远将四卷册子重新包好,藏进床榻下的暗格里。这些证据太致命,现在拿出来,不仅扳不倒幕后黑手,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更稳妥的时机,需要……能真正信任的人。

朱清瑶在南昌,不知处境如何。鲁广孝远在宣府,鞭长莫及。严文焕可用但不可全信。皇帝……

想到朱厚照,李远心中一动。那位看似跳脱不羁的年轻帝王,真的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吗?他在豹房研究梳棉机模型时专注的眼神,处置永丰号案时果决的态度,还有那句“李远啊李远,你给朕看的,可不止是几件棉衣”的感慨……

或许,皇帝也在等。等证据确凿,等时机成熟,等那条大鱼完全浮出水面。

而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专心匠作、不谙权术”的技术官员角色,暗中搜集更多线索,同时加快工坊生产,稳住边防最基本的需求——御寒衣物。

只有边军稳住了,那个“边关危急、朝野震动”的环节才不会出现,幕后黑手的计划就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想通这些,李远心中稍定。他吹灭油灯,和衣躺下。

夜色深沉,西苑宫苑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那是皇城守军在巡夜。

一切看似平静。

但李远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经汹涌到足以吞噬一切的程度。

而他,正站在漩涡的中心。

三日后,澄心堂的主体修缮完成。

严文焕亲自来验收,对进度颇为满意:“照这个速度,再有半个月,学堂就能开课了。李总办,师资人选可有眉目?”

“初步定了。”李远递过一份名单,“木作请刘一斧刘师傅主讲,铁作请韩铁火韩师傅,织造请顾花眼顾师傅。通识课程,还需严大人推荐几位工部精通实务的同僚。”

严文焕接过名单看了看,点头:“这几位都是大匠,足以服众。工部这边,下官可请营缮司、军器局的几位老主事来讲课。他们或许守旧,但对规制、工序的理解,确是多年经验积累。”

“有劳严大人。”李远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对了,大人可听说过‘甲三’这个名号?”

严文焕正低头看名单,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抬头时神色如常:“甲三?像是代号。工部有些临时工程会以天干地支编号,比如‘甲字三号库’‘乙字五号料场’之类的。李总办问这个是……”

“没什么,偶然听匠人提起,随口一问。”李远笑了笑,“那学堂的事,就按计划推进。首批生徒,打算招多少?”

“暂定三十人。”严文焕显然松了口气,顺着话题说下去,“十人学木作,十人学铁作,十人学织造。年龄需在十五至二十五之间,需有基础手艺,通过考核方可入学。束修暂免,但需签立契书,学成后至少为朝廷效力五年。”

两人又商谈了些细节,严文焕便告辞了。

李远站在修缮一新的澄心堂前院,看着严文焕远去的背影,眼神渐深。

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严文焕肯定知道“甲三”是什么。但他选择了隐瞒。

这个工部主事,到底站在哪一边?

春风吹过院子,新栽的几株海棠树吐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很好,匠人们还在忙碌地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李远转身走向工坊。那里有织机运转的声音,有匠人们讨论工艺的交谈声,有铁锤敲打金属的脆响——这些实实在在的、创造价值的声音,让他觉得踏实。

无论暗处的阴谋多么凶险,他都要守住这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天地。

因为这里产出的每一尺布、每一件衣,都可能关系到一个边军士卒的生死,关系到大明北疆防线的稳固。

而这,就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使命。

又过了五日,南昌的第一封信到了。

信是朱清瑶亲笔,通过宁王府的驿递系统送来,封面规规矩矩写着“李总办亲启”。但拆开后,内容却让李远眉头紧锁。

信里通篇都是家常问候、南昌风物、王府琐事,语气轻松,甚至有些刻意的欢快。但字里行间,却藏着只有李远能看懂的隐语:

“父亲近来忙于园圃,新嫁接的山茶开了七色花,煞是好看。”(父亲行动频繁,可能有七方势力参与)

“母亲旧疾复发,延医诊治,大夫说需静养百日,不宜见客。”(王府内部有变故,母亲(侧妃)一系可能被软禁或控制,百日是期限)

“南昌春日多雨,衣衫常湿,想起你制的三层织法内袍,若能有一件,当可御潮寒。”(处境潮湿(危险),需要实质支持或证据)

“王府老厨做的藜蒿炒腊肉,风味依旧,只是少了京城那股烟火气。”(表面一切如常,但暗中监控严密,无法自由行动)

信末附了一首小诗:“赣水悠悠向北流,西山暮雨锁重楼。何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化用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表达思念与等待,但“锁重楼”三字,已道尽处境。

李远将信反复读了三遍,才就着烛火烧掉。纸灰在瓷盆里蜷缩成黑色的蝶。

朱清瑶在南昌的处境,比他预想的更糟。宁王显然已经开始限制她的行动,甚至可能以她母亲(侧妃)为要挟。而她还能传出这封信,说明王府内部还有她的人,但通道也不顺畅。

“百日……”李远低声重复这个期限。

从现在算起,百日之后是七月初。那时夏粮已收,秋粮未种,北虏马匹肥壮,正是用兵之时。

而宁王计划中的“清君侧”,会不会也选在那个时间?

窗外暮色四合,工坊里的机杼声渐渐停歇。匠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三三两两地离开。王栓子带着两名夜不收出身的护卫开始夜间巡查,他们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规律地响起。

李远铺开一张纸,开始给朱清瑶回信。他不能用隐语,因为信一定会被宁王的人检查。所以他只写工坊的进展:三层织法量产突破,一日已能出二十尺;澄心堂修缮完成,学堂即将开课;陛下对冬衣之事多次垂询,寄予厚望……

平淡如水的汇报中,他夹了一句:“近日读《史记》,见淮阴侯故事,感慨良多。大丈夫处世,当如松柏,经冬不凋;亦当如流水,遇阻则绕,终归大海。”

他希望她能看懂:稳住,周旋,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信写完,封好,明日托工部的驿递发往南昌——宁王既然要监控,就让他监控吧,这封毫无破绽的信,反而能让他放松警惕。

做完这些,李远走出值房。院子里月色如水,海棠树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曳。

他走到那台半自动织机前,抚摸着光滑的木架。这台机器从无到有,历经无数次失败才成功。而如今他要面对的困境,比造一台织机复杂千倍万倍。

但道理是相通的:发现问题,分析原理,利用现有条件,一步步解决。

他有工坊,有匠人,有皇帝的默许,有边军的期待,还有朱清瑶在远方的坚守。

这些,就是他现有的条件。

春夜的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吹来,有些凉意。李远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南昌的方向。

“等我。”他轻声说。

不知是对朱清瑶说,还是对自己说。

月色无声,唯有更漏点滴,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而时间,正在一点点逼近那个关键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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