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微寒,西苑工坊后的小院里,东厢房的灯还亮着。
这是朱清瑶在京城的临时居所,比起王府的闺阁简朴得多,一明两暗的格局,明间作书房,东次间是卧室,西次间暂作储物。此刻书房内烛火通明,李远和朱清瑶对坐在一张花梨木书案两侧,案上摊开着几张图纸、几本账册,还有两盏已经凉透的茶。
“匠作学堂的选址,我倾向于放在西苑东北角的‘澄心堂’旧馆。”李远用炭笔在地形图上圈出一个位置,“那里原本是内书堂的一部分,嘉靖朝后废弃,但屋舍还算完整,有大小房间二十余间,还有个不小的院子。稍加修缮,便可作讲堂、工间、宿舍之用。最关键的是,它在西苑范围内,离工坊只隔两道墙,便于匠人往来教学、实操。”
朱清瑶仔细看着地图,又翻看旁边澄心堂的屋舍图样,点点头:“位置是好,但修缮费用不菲。工部能拨多少?”
“严文焕暗示,若编纂新则例的奏疏能准,工部可从‘营造修缮’项下拨一部分款项。”李远苦笑,“但你也知道,工部的钱,层层克扣是常事,真到手的不知有几成。我估算过,要将澄心堂修到能用的程度,至少需银八百两。这还不算购置教具、物料、支付匠师束修的后续开销。”
“八百两……”朱清瑶沉吟片刻,从一旁抽出一本蓝皮账册,翻开几页,“我抵押庄子得了三千两,工坊前期修缮、购置物料已用去一千二百两,还剩一千八百两。拨八百两给学堂修缮,应该够用。只是这样一来,工坊后续运转的资金就紧了。”
李远摇头:“那是你的私产,岂能全填进公事里?学堂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先修几间主要的讲堂和木作、铁作工间,其余的慢慢来。”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公私?”朱清瑶抬眼看他,烛光在她眸中跳动,带着几分狡黠,“况且,这钱也不是白给。等学堂办起来,培养出的匠人优先供给工坊,工坊的收益再按比例返还学堂,形成循环。这叫……投资。”
她用了李远曾经说过的词。李远不禁笑了:“郡主娘娘如今也懂投资了。”
“近朱者赤。”朱清瑶也笑,但笑容很快淡去,她合上账册,正色道,“李远,我走之后,工坊和学堂的事,你要多倚重几个人。”
“你说。”
“第一是顾花眼顾师傅。”朱清瑶屈指数道,“他虽专攻织锦花样,但对各业匠人都熟悉,人脉广,性子也圆融。学堂若请外聘匠师,可由他出面联络、考核。”
李远点头记下。
“第二是韩铁火韩师傅。”朱清瑶继续说,“他话少,但心里明白,手艺扎实,且重实利。你若能让他看到学堂真能培养出好匠人,提升工效,他定会全力支持。铁作这一块,交给他最稳妥。”
“第三呢?”
“第三……”朱清瑶顿了顿,“是严文焕。”
李远挑眉。
“我知道你对他仍有戒心。”朱清瑶轻声道,“但此人如今立场转变,正是可用之时。他在工部二十年,熟悉各部司运作,熟知朝廷规矩,也清楚哪些环节容易出问题。学堂的章程报批、款项申请、匠师资格核定,这些文书流程,若有他协助,能省去许多麻烦。你要做的,是给他足够的‘功绩’——让他觉得,参与此事对他仕途有益。”
李远若有所思:“你是说,将他绑上我们的船?”
“不是绑,是各取所需。”朱清瑶眼神清明,“他要政绩,我们要实效。只要目标一致,暂时合作有何不可?况且,有他在工部内部周旋,那些想使绊子的人,也会多一层顾虑。”
李远不得不承认,朱清瑶对人心和权术的把握,确实比他更敏锐。这或许就是王府出身带来的本能。
“还有一件事,”朱清瑶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鎏金铜盒,推到他面前,“这个你收好。”
李远打开铜盒,里面是一叠裁切整齐的桑皮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行字,有的像店铺名,有的像是人名,后面跟着简短备注。
“这是我在京城经营多年的一些关系。”朱清瑶语气平静,“有消息灵通的茶楼掌柜,有专做南北货的牙行中人,有在各部衙门做书吏的远亲,还有几个……在锦衣卫、东厂有些门路的旧识。平日无需联络,但若遇紧急情况,可持我给你的信物去找他们。铜盒底层有半枚玉佩,他们见到,自会相助。”
李远拿起那半枚羊脂玉佩——正是当初朱清瑶赠他那枚的另一半。玉佩从中间整齐剖开,断面光滑,显然是精心切割的。
“这太贵重了。”李远想推辞。
“收着。”朱清瑶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我这一去,短则两月,长则……难说。京城局势复杂,你又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我不在,你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少。这些关系虽未必能解大难,但至少能让你多双眼睛,多对耳朵。”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李远,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凡事多思量,莫要冲动。遇到难处,宁可暂退一步,也不要硬扛。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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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李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反手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你也是,回南昌后,万事小心。若你父亲……”
他没说下去,但朱清瑶懂他的意思。
“父亲那边,我会见机行事。”她微微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好奇,这次回去,他会给我准备怎样的‘惊喜’。”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都明白,宁王的“惊喜”,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二更天。
朱清瑶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西次间,片刻后捧着一个青瓷小罐回来:“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李远接过小罐,打开封口的油纸,一股清甜的梨香扑鼻而来。罐中是琥珀色的浓稠膏体,用勺子舀起,能拉出细长的丝。
“梨膏?”李远惊讶。
“嗯,用秋梨、冰糖、蜂蜜、川贝母熬的。”朱清瑶在他对面坐下,“你常熬夜,嗓子容易干涩,每日早晚舀一勺,温水化开喝,能润肺止咳。罐子底下我还放了张方子,若吃完了,可以照着再做。”
她说着,语气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手艺一般,熬得可能不够好,你将就着用。”
李远看着手中的梨膏,又看看烛光下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这个聪慧果决的郡主,此刻却像个寻常女子,细心为在意的人准备着最朴素的关怀。
“我很喜欢。”他轻声说,将小罐仔细盖好,“一定会每天喝。”
朱清瑶抿唇笑了,那笑容里有着罕见的羞赧。她低头整理着桌上的图纸,忽然说:“李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李远也笑了,“在百工坊,你扮作‘朱青’,说要看看我的‘新式织机’。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宁王府哪个管事家的子侄,心说这少年长得也太清秀了些。”
“你那时可没给我好脸色。”朱清瑶嗔道,“我问你织机原理,你敷衍了事,问三句答一句,明显是嫌我碍事。”
“我那时哪知道你是郡主?”李远叫屈,“况且,你问的问题确实刁钻,句句都点在要害上,我以为你是来偷师的呢。”
两人相视而笑,那些初识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互相试探到并肩作战,从利益结盟到心意相通,这一路走来,看似顺利,实则步步惊心。
“有时候我在想,”朱清瑶托着腮,眼神有些飘远,“若当初你没有进宁王府,我没有遇见你,如今会是什么样子?我大概还在王府里,学着怎么管账、怎么应酬、怎么在父亲和各位姨娘之间周旋,等着某一天,被许配给某个对父亲有用的世家子弟,然后重复我母亲的一生。”
她转过头,看着李远:“而你,可能还在小李村,琢磨着怎么改良水车,怎么让庄稼长得更好,最多在十里八乡有点名声,但终其一生,也走不出那个小村子。”
“所以,”李远接道,“我们遇见彼此,是幸运。”
“是幸运。”朱清瑶肯定地点头,眼中光华流转,“也是选择。我选择了相信你,跟随你;你选择了信任我,接纳我。这条路是我们一起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李远心中震动。他伸出手,隔着书案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清瑶,等我。等工坊站稳脚跟,等学堂办起来,等朝堂局势明朗……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这不是承诺,是誓言。
朱清瑶眼圈微红,却笑着点头:“我等你。”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翌日清晨,李远送朱清瑶离开小院,前往澄心堂实地勘察。
澄心堂位于西苑东北角,紧邻太液池,是一组三进的院落。前院有正堂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中院是藏书楼和几间静室;后院则是一排低矮的厢房,原是内侍住所。因久未使用,屋瓦多有破损,窗棂凋敝,院中杂草丛生,但整体结构还算稳固。
“比我想象的好些。”李远踏进正堂,环顾四周。堂内空空荡荡,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梁柱上的彩画已经斑驳,但木料未见腐朽。
朱清瑶用帕子掩着口鼻,仔细查看柱础和墙壁:“确实,主体无大碍。主要是屋顶检漏、门窗更换、地面重铺,再粉刷墙壁。八百两的估算,应该够用。”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严文焕带着两名工部书吏走了进来。
“李总办,郡主。”严文焕拱手,态度比昨日更加客气,“下官听闻二位在此勘察学堂选址,特来一同看看。”
“严大人有心了。”李远回礼,“正需要大人掌掌眼。”
严文焕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让书吏展开带来的澄心堂旧图,对照实地一一指出哪些地方需要重点修缮,哪些可以简化,甚至提出了几个省钱的方案。
“正堂五间,可作大讲堂,容纳三五十人听课;东厢房三间,可作木作演示工间;西厢房三间,作铁作演示工间。”严文焕一边走一边说,“中院藏书楼,修缮后可用于存放图纸、典籍;静室可作匠师休憩、备课之所。后院厢房稍加整修,可为远道而来的匠师提供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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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修缮款项,下官昨日回部后,已与营缮清吏司的同僚初步沟通。澄心堂属西苑宫苑范围,修缮本就在工部职责之内。若能以‘整饬旧馆以备内书堂扩充之用’为由申请,或可争取到部分官银。只是……名目上需稍作变通。”
李远立刻明白了。工部拨款需要名正言顺的由头,“匠作学堂”这种前所未有的事物,未必能通过。但若包装成“内书堂扩建”,就容易多了。
“严大人思虑周详。”李远诚恳道,“只是,若以内书堂之名申请,将来学堂实际用途若被察觉,是否会引来非议?”
严文焕笑了笑:“李总办多虑了。内书堂本就是教授内侍读书识字、学习技艺之所,如今扩建馆舍,增设匠作课程,有何不可?只要教的是正经手艺,培养的是可用之才,谁又能指摘?况且……”
他压低声音:“陛下对匠作革新之事,是默许的。只要不出大纰漏,些许变通,无伤大雅。”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远知道,严文焕是真心想促成此事。这或许是他向皇帝表忠心的方式,也是他在工部内部树立威望的机会。
“那便有劳严大人费心了。”李远拱手,“至于学堂章程,下官已草拟了初稿,还请大人过目斧正。”
他从怀中取出昨夜拟好的章程文稿,递给严文焕。严文焕接过,就站在院中阳光下仔细翻阅。
章程并不长,只有七八页,但条理清晰:
办学宗旨:传习匠作实艺,培养精通工艺、明晓理法之匠人,以利国用。
生徒来源:初期限招京城及近畿官匠、民匠子弟,年十五至二十五,需有基础手艺,经考核入学。
学制:暂定一年,分两学期。每学期学课四个月,实习两个月。
课程设置:分通识与专艺。通识包括《营造法式》基础、《工部则例》精要、物料辨识、简单算学与绘图;专艺分木作、铁作、织造三科,生徒可选一科专精。
师资:聘请各业大匠担任专艺教习,另请工部有实务经验的官员讲授通识。
考核与出路:学期末考核,优异者可留西苑工坊任用,或推荐至工部各司局、各地官办作坊。
严文焕看完,沉吟良久,才缓缓道:“章程大体妥帖,只是……李总办可知,按朝廷规制,匠籍子弟,不得科举,不得为官。你这学堂培养出的匠人,即便学成,也只能在各作坊做事,前程有限。如此,恐难吸引良材。”
这个问题李远早已想过。他沉声道:“严大人,下官办此学堂,并非为科举取士,而是为实实在在提升匠作水准。匠人虽不能为官,但若手艺精湛,能主持大工、改良工艺,其所得酬劳、所受尊重,未必不如寻常小吏。且下官以为,匠籍之制,束缚人才已久,迟早当变。我们今日办学,便是为将来之变,储备人才,积累经验。”
严文焕目光微动。他听出了李远的言外之意——这个年轻人,志向不小。他不仅想改良具体工艺,还想触动延续百年的匠籍制度。
“李总办有鸿鹄之志,下官佩服。”严文焕将章程文稿仔细折好,收进袖中,“此事,下官会尽力促成。三日内,工部内部应能有定论。届时,还需李总办与下官一同面圣陈情。”
“有劳大人。”
严文焕又交代了几句修缮的细节,便带着书吏告辞离开。
等他走远,朱清瑶才轻声说:“此人可用,但不可全信。”
“我知道。”李远点头,“他今日如此积极,一半是为公心,一半是为私利。但只要学堂能办起来,其他都可徐徐图之。”
两人又在澄心堂转了一圈,仔细测量了各处尺寸,记录下需要修补的具体位置,直到日上三竿才离开。
回工坊的路上,朱清瑶忽然说:“李远,我明日便动身了。”
李远脚步一顿:“这么快?”
“父亲派来的护卫队已经到了城外,明日一早就来接。”朱清瑶语气平静,“早晚都要走,不如干脆些。”
李远默然。他知道她说得对,但心中那股不舍却越来越浓。
“我送你。”
“不必。”朱清瑶摇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况且,你送我出城,难免引人注目,传到父亲耳中,反而多生枝节。明日一早,我从西苑侧门直接走,你只管在工坊忙你的。我们……就这样告别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李远看见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晶莹。
“好。”他听见自己说,“那你自己保重。到了南昌,记得传信。”
“嗯。”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当日下午,李远正在工坊里与刘一斧讨论一批齿轮的淬火工艺,院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一名匠徒匆匆跑进来:“李总办,外面来了好多兵……啊不,是护卫!说是宁王府的,来接郡主!”
李远放下手中的齿轮坯料,对刘一斧点点头,快步走出工坊。
院门外,果然列着一队人马。约二十名护卫,皆身着统一的青灰色劲装,腰佩长刀,骑着清一色的枣红马。队伍前方,周文谦笑呵呵地站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约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面庞黝黑,左脸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他穿着暗蓝色的箭袖武服,腰间束着牛皮革带,虽未佩刀,但站姿笔挺,眼神锐利,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李公子。”周文谦率先拱手,“这位是王府护卫统领,赵劲赵统领。王爷特地派赵统领率队,护送郡主回南昌。”
赵劲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在下赵劲,见过李总办。”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江西口音。
“赵统领不必多礼。”李远回礼,目光扫过那些护卫。这些人马匹雄健,装备精良,纪律严明,显然不是寻常家丁护院,倒更像是……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军士。
宁王府的护卫,竟有如此成色?
“郡主已在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动身。”李远对周文谦说,“只是西苑乃宫禁之地,护卫队可否在宫外等候?”
“自然自然。”周文谦连连点头,“我等就在西华门外候着,明日郡主车驾出宫,再沿途护送。”
李远点点头,又看向赵劲:“赵统领一路辛苦。南昌至此千里之遥,途中还望多加小心,护得郡主周全。”
赵劲再次抱拳:“李总办放心,在下奉命而来,必当尽心竭力。郡主若有半点闪失,赵某提头来见。”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但李远听着,却总觉得有些异样。不是话的内容不对,而是赵劲这个人——他身上的气质,太像边军了。那种经过战阵洗礼的沉稳与杀气,不是普通王府护卫能有的。
难道宁王私下募养了军队?
这个念头让李远心中一凛。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客气道:“有赵统领这句话,李某便安心了。诸位远来辛苦,不如先到附近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再候。”
“多谢李总办体恤。”周文谦笑道,“那我们就先告退了。明日郡主启程,李总办不必相送,王爷特意交代,莫要耽搁了工坊正事。”
又是“王爷特意交代”。李远心中冷笑,宁王这是连最后的告别机会都要掐断。
“李某明白。”他淡淡道。
周文谦和赵劲带着护卫队离去。李远站在院门口,望着那队人马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皱紧。
“李总办,”身后传来顾花眼的声音,老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也望着护卫队消失的方向,低声道,“那些护卫……不简单呐。”
“顾师傅也看出来了?”
“老朽年轻时,曾在军中做过几年随军工匠。”顾花眼捋着胡须,眼神凝重,“那些人的骑姿、队列、眼神,都不是寻常护院能有的。尤其是那个赵统领,他手上虎口、指节的老茧,是常年握刀握枪磨出来的。还有他看人时的那种眼神……老朽只在边军老卒身上见过。”
李远心中一沉。连顾花眼都这么说,那他的判断就没错了。
宁王朱宸濠,一个藩王,手下竟有如此精锐的护卫力量?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是朝廷允许藩王蓄养的定额护卫,还是……私兵?
“此事不要声张。”李远低声嘱咐顾花眼,“郡主明日便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朽明白。”顾花眼点头,“只是李总办,郡主这一去……您要多加小心。老朽在京城几十年,见过不少事。王府的水,深得很。”
李远感激地看了老人一眼:“多谢顾师傅提醒。”
顾花眼摆摆手,转身回了工坊。李远独自站在院门口,春风吹过,却带来一丝寒意。
他忽然想起严文焕的提醒:“宁王府那边……你也要留神。”
现在,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了。
当晚,李远没有回小院,而是留在工坊的值房里。
他点起灯,摊开一张纸,开始梳理工坊现有人员的名单。既然要防备潜在的风险,就必须先弄清自己身边有哪些人,背景如何。
工坊目前共有匠人、学徒、杂役四十七人。其中:
原宣府跟来的老匠人及学徒:十二人(刘一斧、韩铁火等人及其徒弟)
西苑本地招募的匠人:十五人(多为京城匠籍子弟)
工部调配来的辅助匠人:十人(严文焕安排)
宁王府当初“赠送”的匠人:五人(朱清瑶带来,现已融入工坊)
杂役、伙夫、门房等:五人
从明面上看,人员构成还算清晰。但李远知道,如果有人想渗透进工坊,最可能的途径就是新招募的那十五人,以及工部调配的十人。
他提笔,在这二十五人的名字旁一一做备注,记下他们的籍贯、手艺特长、日常表现、与谁往来密切。有些信息他记得,有些需要明日再仔细核实。
正写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工坊的门房老张头。老张头五十多岁,腿有些瘸,据说是早年当兵时受的伤,退役后在西苑当差多年,为人老实本分。李远见他可靠,便让他负责工坊的门禁和夜间巡查。
“李总办,”老张头压低声音,“有件事,老奴觉得该跟您说说。”
“张伯请坐,慢慢说。”李远起身给他倒了碗水。
老张头谢过,坐下后却有些犹豫:“这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老奴多心了。”
“无妨,你说说看。”
“是这么回事。”老张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这几天,工坊外头总有些生面孔晃悠。有时候是货郎,有时候是走街串巷的剃头匠,还有一次是个算命先生。他们也不进工坊,就在外头转悠,跟路过的人搭话,问些工坊里的事——比如招不招人、做什么活计、每天进出多少人什么的。”
李远眼神一凝:“什么时候开始的?”
“约莫……七八天前。”老张头回忆,“起初老奴也没在意,但这几天越来越频繁。今天下午,宁王府那些护卫来的时候,外头就有两个人远远地看着,等护卫走了,他们也散了。”
“可记得那些人的模样?”
“货郎是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左眉角有颗黑痣;剃头匠四十多岁,有点驼背;算命先生是个干瘦老头,留着山羊胡。今天下午那两人,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像是个力夫;另一个穿着青布长衫,像个账房先生。”
李远将这些特征一一记下。老张头不愧是老兵出身,观察得很仔细。
“张伯,这事儿你做得对。”李远郑重道,“从明天起,你多留意工坊四周的动静,若有可疑之人,记下样貌、时辰,及时报我。另外,工坊夜间巡查要加强,尤其是物料仓库和重要工间。”
“老奴明白。”老张头点头,“李总办放心,有老奴在,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送走老张头,李远心情更加沉重。工坊果然已经被人盯上了。是永丰号案的余孽?还是其他利益相关方?抑或是……宁王府?
他摇摇头,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加强防范,稳住工坊。
又处理了一些杂务,夜已深了。李远正准备熄灯休息,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打在窗纸上。
他警觉地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纸团。
打开纸团,里面裹着一粒小石子。纸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永丰号东主未死,慎之。”
没有落款,字迹歪斜,像是用左手写的。
李远心中剧震。永丰号东主,按朱厚照的旨意,不是应该“斩立决”了吗?怎么会未死?
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扰乱他的心神?还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变故?
他猛地推开窗,向外望去。夜色沉沉,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是谁送来的这张纸条?是敌是友?
李远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掌心渗出冷汗。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李远一夜未眠,但他还是早早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直裰,走出值房。
工坊里还很安静,匠人们尚未上工。他穿过院子,走到西苑通往宫外的侧门附近,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脚步。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侧门外的宫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约莫一刻钟后,侧门开了。一辆青幔马车缓缓驶出,前后各有四名骑马的护卫——正是昨日见过的宁王府护卫。马车朴素,没有任何王府标识,但车辕上坐着的那名老车夫,李远认得,是朱清瑶从南昌带来的老人。
马车经过老槐树时,车窗帘微微掀开一角。
李远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只有短暂的对视。那双眼睛里有不舍,有关切,有坚定,也有让他安心的笑意。
然后,窗帘落下,马车继续前行,在护卫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宫道尽头。
李远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马车彻底看不见,才缓缓转身。
晨风吹过,带来太液池湿润的水汽,也带来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梨花香——那是昨夜朱清瑶身上留下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迈步向工坊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必须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刚走进工坊院子,就见顾花眼匆匆迎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李总办,宣府鲁将军的急信,刚送到。”
李远接过信,拆开火漆。鲁广孝的字迹粗犷有力,但内容却让李远眉头紧锁:
“……北虏近来异动频繁,达延汗遣其子乌鲁斯博罗特率部频频侵扰大同、宣府边墙,虽未有大股入寇,然小股游骑出没不断,边军日夜戒备,疲于应对。据擒获虏探供称,达延汗今秋或有大规模用兵之意,其志不小……”
信的最后,鲁广孝写道:
“边事恐有变,冬衣之事,宜早做准备。另,永丰号案后,京中若有异动,李兄弟务必小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有需,鲁某可遣一队老卒入京,听你调遣。”
李远合上信,望向北方。
天边,朝霞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