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百工坊东厢的廊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远站在刘一斧的房门外,抬手,顿了顿,才轻轻叩响门板。
“笃、笃笃。”
两轻一重,是他习惯的节奏。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略显沙哑的、带着警惕的声音:“谁?”
“刘大匠,是我,李远。”
屋里沉默了半晌。李远能想象刘一斧此刻的表情——惊疑,犹豫,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他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外静静等着。
门闩滑动的声音响起,木门拉开一条缝。刘一斧的脸出现在门后,油灯的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他半张脸——眼袋浮肿,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更深了。
“李匠师。”刘一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晚了,有事?”
“有事。”李远直截了当,“关于那枚齿轮,还有……齿轮上的手法。”
刘一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李远看了几息,终于侧身:“进来说。”
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木料和半成品工具。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个老匠人正在铸炉前忙碌,笔法稚拙,像是孩童的手笔。
李远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了一瞬。
刘一斧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道:“我儿子八岁时画的。”
语气很平淡,可李远听出了一丝藏得很深的柔软。
“坐。”刘一斧自己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李匠师深夜造访,不只是为了齿轮吧?”
李远坐下,没有绕弯子:“刘大匠今天说,齿轮上的手法,懂行的人干的。”
“是。”
“那刘大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用硫磺混焦油,在铜件淬火后点蚀,制造这种‘自然开裂’的假象?”
刘一斧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他避开李远的目光,看向桌上那盏油灯:“手艺人里,有些……走偏门的。专干些见不得光的活计。”
“比如?”
“比如……”刘一斧顿了顿,“让新铸的铜器看起来像是前朝的旧物,好卖高价。或者让好好的机括零件‘意外’损坏,好让主家换新的,从中吃回扣。”
他说得很笼统,像在背书。
李远身体微微前倾:“那刘大匠见过这种手法吗?亲眼见过?”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噼啪”又爆了一个灯花,光线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刘一斧的脸在明暗间变幻,那双总是透着固执和疲倦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枯井。
良久,他缓缓开口:“见过。”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盖过去。
“什么时候?”李远追问,但语气很平静,像在问“今天吃了没”。
“二十年前。”刘一斧抬起头,这次终于看向李远,“南京工部军器局,铸炮坊。”
他开始讲述。
声音一开始还有些滞涩,像生锈的铰链,吱吱呀呀地转动。可随着讲述深入,那些埋藏了二十年的记忆,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黑暗里爬出来。
他讲父亲如何铸炮,如何为子铳闭锁件淬火失败而焦灼;讲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冯先生如何出现,如何“帮忙”;讲那天晚上醉酒归来,看见淬好的铜件被浸在冷水里;讲第二天车床车削时,铜件如何诡异开裂;讲父亲如何发现硫磺焦油的痕迹,如何绝望……
讲到父亲“病故”时,刘一斧的声音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他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大口凉水,喉结剧烈滚动。
“他死之前,”刘一斧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抓着我的手说,‘铁柱,记住,有些手艺不是手上的功夫,是心里的功夫。’我当时不懂……后来懂了。”
他惨笑一声:“心里的功夫,就是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着看着害死你爹的人逍遥快活,忍着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报不了仇。”
李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刘一斧讲完,屋里重新陷入沉默,他才开口:“那个冯先生,后来去了哪儿?”
“苏州。”刘一斧吐出两个字,像吐出两颗钉子,“进了沈家,当了供奉。我打听过,他真名叫冯三笑。在沈家二十年,专替他们处理一些‘不方便’的事。铸假古董,做旧仿伤,破坏对手的工坊……什么脏活都干。”
“冯三笑。”李远重复这个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张朱清瑶给的纸条,推到刘一斧面前。
刘一斧低头看去。
纸条上那行字,在油灯下清清楚楚:“冯三笑在南昌,住百花洲悦来客栈,丙字七号房。与沈管事同进同出。”
他整个人僵住了。
手指颤抖着伸向纸条,捏住一角,拿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眼睛里。
“他……在南昌?”刘一斧的声音变了调。
“五天前到的。”李远平静地说,“以采买湖笔的名目。这五天,除了见沈管事,还去过城南铁匠铺,去过百工坊后街的陈记杂货——买了硫磺和焦油。”
“哐当!”
刘一斧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翻倒在地。他双手撑在桌沿,手背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条,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是他……”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他干的……齿轮上的手脚……是他!”
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用沉默和冷漠筑起的高墙。那张总是板着的、写满“生人勿近”的脸,此刻扭曲着,混合着愤怒、仇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释然。
终于,终于找到了。
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幽灵,那个让他父亲含冤而死的元凶,那个让他二十年来夜不能寐的梦魇——就在南昌,就在离他不到五里地的悦来客栈!
“我要杀了他。”刘一斧的声音低哑而狰狞,像野兽的呜咽。
“然后呢?”李远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冷,“杀了他,你偿命。你儿子怎么办?你刘家祖传的手艺,怎么办?”
刘一斧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墙上那幅稚拙的画——八岁的儿子握着笔,画下爷爷铸炉前的背影。画上的老人佝偻着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匠人特有的专注和尊严。
“我……”刘一斧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李远站起身,走到刘一斧面前,直视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他要真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那让他就这么死了,你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军器局档案里,你父亲永远是个‘失职’的匠人。你甘心吗?”
刘一斧的嘴唇哆嗦着。
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这二十年,每一个梦见父亲的夜晚,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他恨冯三笑,恨那个崔主事,恨军器局那些官老爷,可最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当年太年轻,太没用,护不住父亲,也报不了仇。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斧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茫然和无助。
李远弯腰扶起翻倒的凳子,示意刘一斧坐下。等对方重新坐定,他才缓缓开口:
“冯三笑这种人,最看重什么?”
“……名声。”
“对。他们靠‘没有办不成的事’的名声吃饭。名声坏了,就没人敢用他了。”李远在刘一斧对面重新坐下,“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他,是毁他的名声。让他那手‘仿伤’的绝活,当众变成笑话。让他背后的沈家,再也不敢用他。”
刘一斧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可随即又暗淡下去:“怎么毁?他精得像鬼,二十年来从没失过手。”
“所以,得让他自己‘露馅’。”李远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他和朱清瑶商定的计划。
从悦来客栈对面的古董铺,到那件要有“暗伤”的铜器,再到如何引冯三笑上钩,如何让他忍不住“指点”,如何当众拆穿……
刘一斧听得屏住了呼吸。
这计划太大胆,太冒险,可……也太解恨。
“古董铺的掌柜,姓吴,贪财,但也谨慎。”李远继续道,“我们需要一个人,拿着那件有问题的铜器去卖。这个人得懂行,得能让吴掌柜相信,这件铜器是真有问题,不是故意做的局。”
他看向刘一斧:“刘大匠,你认识吴掌柜吗?”
刘一斧点头:“打过几次交道。前年百工坊处理一批废旧铜料,我经手卖给他过。他认得我。”
“那再好不过。”李远道,“你去卖这件铜器,最合适。”
刘一斧怔了怔:“我?”
“对。”李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铜齿轮——和今天演示时那枚一模一样,但表面光洁,没有暗伤。“这是韩铁火今天下午赶工铸出来的,用的是同一炉铜水。硫磺和焦油,朱……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另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点黑色粉末,混了点水,调成糊状:“我们需要在这枚新齿轮上,做一道和今天那枚一模一样的暗伤。刘大匠,你能做吗?”
刘一斧盯着那枚崭新的齿轮,盯着那团黑色糊状物。
他能做吗?
二十年前,父亲就是这样,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毁了心血,毁了名声,毁了性命。
现在,他要亲手把这手法,用在一枚崭新的齿轮上。
他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害怕,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仿佛他此刻握着的不是铜件和药糊,而是二十年的时光,是父亲的冤屈,是自己半生的隐忍。
“我能。”刘一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接过齿轮,又接过药糊。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走到水缸边,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擦干。
然后回到桌边,将齿轮固定在木台上,调整油灯的角度,让光线正好照在齿面中段。
他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那是他平时用来描画木雕纹样的笔,笔尖用狼毫制成,柔软而富有弹性。他蘸了一点药糊,笔尖在瓷碗边缘轻轻刮掉多余的,只留下薄薄一层。
然后他俯下身,眼睛距离齿轮表面不到三寸。
呼吸屏住。
笔尖落下。
极轻,极稳,在齿面中段那个特定的、承受最大剪切力的位置,画下一条一寸长的细线。药糊均匀地附着在铜面上,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画完,他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制吹管——那是匠人用来吹走木屑、调整炭火的小工具。他将吹管对准药糊,用极轻柔的气流,缓缓吹拂。
药糊中的水分慢慢蒸发,硫磺和焦油的混合物开始渗入铜材表面的微孔。这个过程需要耐心,气流不能急,否则会留下痕迹;也不能太缓,否则药糊会凝固不均匀。
李远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刘一斧的手稳得像磐石。那双曾经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此刻在施展这门阴毒手艺时,却展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不,不是演练。
是刻在记忆里的仇恨。
一刻钟后,刘一斧直起身,将齿轮举到灯下仔细检查。
药糊已经完全干透,在齿面上形成一道极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痕迹。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铜材本身的纹理,或是淬火时留下的自然色差。
“成了。”刘一斧将齿轮递给李远,“等明天天亮,铜件完全冷却,这道痕迹就会‘吃’进铜里半丝深。外表摸不出来,可一旦受力,就会从这里开裂。”
李远接过齿轮,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想不到,这样一道看似自然的痕迹,能毁掉一枚精心铸造的齿轮。
“刘大匠,”他忽然问,“这手法,你父亲当年,也会吗?”
刘一斧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摇头:“我爹不会。他这辈子,只学怎么把东西做好,没学怎么把东西做坏。”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可我看过他留下的笔记。他……研究过。研究过怎么识别这种手法,怎么防范。那本笔记最后几页,画的就是硫磺焦油腐蚀铜面的过程图。”
“笔记还在吗?”
“在。”刘一斧走到床边,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本线装册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
他小心翼翼翻开最后几页。
李远凑过去看。纸上用毛笔绘制的图示相当精细:铜件剖面,药糊渗透的路径,腐蚀发生的微观结构变化……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字迹工整而有力。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老匠人在遭遇不公后,用尽最后的心血,想要揭开真相的记录。
可这记录,没能救他的命。
“明天,”李远合上笔记,郑重地交还给刘一斧,“我们替你父亲,讨回公道。”
刘一斧紧紧抱着那本笔记,重重点头。
次日,辰时三刻,百花洲悦来客栈对面,吴记古董铺。
铺子刚开门不久,掌柜吴有财正拿着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他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着半旧的绸衫,眼睛不大,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门帘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
吴有财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哟,刘大匠!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请进!”
刘一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吴掌柜,有件东西,想请您给掌掌眼。”
“好说好说!”吴有财连忙引他到里间的茶桌旁坐下,沏了杯茶,“刘大匠是百工坊的大匠,眼界高,能入您眼的东西,必定不凡。”
刘一斧没接茶,直接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里面是一枚黄铜齿轮,直径约六寸,齿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在晨光里泛着沉稳的金属光泽。
吴有财眼睛一亮:“哟,这是……前朝的机括件?”
“不是前朝。”刘一斧摇头,“是百工坊新铸的,本来要装在新式织机上。可铸出来发现……有问题。”
“有问题?”吴有财凑近了细看,“这齿面光亮,齿形规整,我看挺好的啊。”
“您摸摸这儿。”刘一斧指着齿面中段那道细微的痕迹。
吴有财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在痕迹处轻轻摩挲。摸了几遍,眉头皱了起来:“这……摸不出来啊。就是颜色稍微深了点,许是淬火时受热不均?”
“不是淬火的问题。”刘一斧压低声音,“我怀疑,是铸的时候,铜水里掺了杂质。这地方,怕是已经脆了。一受力,就得裂。”
吴有财脸色变了变:“刘大匠,这话可不能乱说。百工坊的铜料,都是官矿出来的,怎么会掺杂质?”
“所以才来找您。”刘一斧将齿轮往前推了推,“这枚齿轮,按理说该报废重铸。可重铸费料费工,上头查起来,我们铸坊的人都得吃挂落。所以……”他顿了顿,“想请您帮忙,找个识货的买家,就说这是前朝旧件,有点瑕疵,但价格便宜。能出手最好,不能出手,我也认了。”
吴有财眼珠子转了转。
百工坊流出来的“次品”,当“前朝旧件”卖……这里头的利润空间,可不小。可风险也大。万一被人识破,他这铺子的名声就毁了。
他拿起齿轮,又仔细看了看那道痕迹。确实不明显,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说是前朝旧件,因为年代久远有点瑕疵,倒也说得过去。
“刘大匠,”吴有财试探道,“您要价多少?”
“二十两。”刘一斧报了个数,“东西您拿走,卖多少是您的事。我只求别让这齿轮再回百工坊,惹麻烦。”
二十两……吴有财心里盘算。这种大小的黄铜件,按斤称也就值个五六两。可要是当“前朝机括件”卖,碰到喜欢收藏的,翻个五六倍不成问题。就算有点瑕疵,卖个三四十两也容易。
“行!”吴有财一拍大腿,“这活儿我接了!不过刘大匠,咱们得立个字据,这东西是您自愿出让,日后若有纠纷……”
“字据我写。”刘一斧很干脆。
两人正要立字据,铺子外间忽然传来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
“吴掌柜在吗?”
吴有财一愣,忙对刘一斧使了个眼色,将齿轮用布重新包好,塞到桌子底下,这才掀帘出去。
外间站着两个人。
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靛青色绸衫,手里捏着把折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是冯三笑。后面跟着个三十出头、管家打扮的男子,是沈家的管事沈贵。
“冯先生!沈管事!”吴有财连忙拱手,“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快请进请进!”
冯三笑摇着折扇走进来,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里间的门帘上:“吴掌柜有客?”
“没有没有!”吴有财连忙道,“就是个老主顾,来送点东西,已经走了。二位请坐,我这就沏茶!”
里间,刘一斧坐在茶桌旁,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了冯三笑的声音。
二十年来,这声音只在他梦里出现过,每次出现都伴随着父亲的惨叫和铜件开裂的脆响。此刻真真切切地隔着门帘传来,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慢锯。
他死死攥住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得他清醒。
不能出去。
现在不能出去。
他听见外间冯三笑和吴有财寒暄,说这次来南昌采买湖笔,顺路看看吴掌柜这里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吴有财赔着笑,说最近收了几件铜佛,品相不错。
聊了一盏茶功夫,冯三笑忽然话锋一转:
“吴掌柜,刚才我进来时,好像看见里间桌上,放着件铜器?瞧着像是……齿轮?”
吴有财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堆着笑:“冯先生好眼力!确实是枚齿轮,不过是个残件,不值钱的。”
“哦?”冯三笑摇扇子的手停了停,“能看看吗?我这人,就喜欢看这些机括零件。早年在家乡,也摆弄过几年。”
吴有财犹豫了。
冯三笑是苏州沈家的供奉,眼力毒,万一看出这齿轮是百工坊的新件,还看出有问题……这生意就黄了。可要不给他看,又显得自己心虚。
正为难,冯三笑已经站起身,笑呵呵地掀帘进了里间。
“打扰了。”他朝坐在茶桌旁的刘一斧拱拱手,目光却已经落在桌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青布包袱上。
刘一斧站起身,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这位师傅留步。”冯三笑却叫住了他,眼睛盯着包袱一角露出的铜色,“这齿轮……是您的?”
刘一斧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是我的。有点瑕疵,想请吴掌柜帮忙处理。”
“瑕疵?”冯三笑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吴有财跟了进来,见瞒不住,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包袱,露出那枚齿轮:“冯先生,就是这枚。刘师傅说铸的时候可能铜料不纯,这儿有点问题。”
他指了指齿面上那道痕迹。
冯三笑接过齿轮,凑到窗前,借着天光仔细看。
看了足足半盏茶功夫。
他的手指在痕迹处反复摩挲,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吴掌柜,”冯三笑放下齿轮,脸上重新挂起笑容,“这齿轮,您打算怎么处理?”
“这……”吴有财看了眼刘一斧,“刘师傅想出手,我正琢磨着,有没有识货的买家……”
“二十两。”冯三笑直接报了个价,“我要了。”
吴有财一愣。
刘一斧也愣住了——计划里,冯三笑应该“识破”这齿轮的问题,然后“指点”一番,展示他的眼力。怎么直接就要买了?
“冯先生,”吴有财试探道,“这齿轮……可是有瑕疵的。”
“我知道。”冯三笑摇着扇子,笑得意味深长,“就是因为有瑕疵,我才要。”
他看向刘一斧:“这位刘师傅,如果我没猜错,这齿轮应该是百工坊新铸的织机零件吧?铸出来后发现有暗伤,不敢往上装,又怕报废追责,所以想偷偷处理掉——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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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斧心头一震,脸上却强作镇定:“冯先生好眼力。”
“谈不上眼力,只是见得多了。”冯三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齿轮,“这种暗伤,不是铜料不纯,是有人做了手脚。”
他顿了顿,看向刘一斧,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审视:“刘师傅在百工坊,得罪什么人了吧?”
刘一斧的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更紧。
得罪什么人?
得罪了你这个二十年前害死我父亲的凶手!
可他不能说出来,只能低下头,含糊道:“坊里人多眼杂,说不清。”
“是啊,说不清。”冯三笑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刘师傅,听我一句劝。这齿轮,你二十两卖给我,我拿回苏州,熔了重铸,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回去也别声张,就当齿轮不小心丢了,补铸一个就是。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惹一身麻烦?”
他说得诚恳,像真在为人着想。
可刘一斧听出了话里的陷阱——冯三笑要这齿轮,根本不是想熔了重铸。他是要拿回去研究,研究这枚齿轮上的“暗伤”,是不是和他用在百工坊那枚齿轮上的手法一样!
他在试探。
试探百工坊的人,是不是已经察觉了齿轮上的手脚,是不是在反查。
好毒的心思。
刘一斧抬起头,看向冯三笑。四目相对,他从对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冰冷的、审视的光。
“冯先生,”刘一斧缓缓开口,“这齿轮……我不能卖给您。”
冯三笑挑眉:“哦?为何?”
“因为……”刘一斧一字一顿,“我想知道,这暗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谁,用什么样的手法,能在一枚新铸的铜件上,做出这种看不出来、却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盯着冯三笑的眼睛:“冯先生既然一眼就看出是人为,那想必……也知道这种手法吧?”
铺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吴有财看看刘一斧,又看看冯三笑,察觉到气氛不对,额头上开始冒汗。
冯三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慢慢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敲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刘一斧的脸。
“刘师傅,”他缓缓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可我不知道,就得背黑锅。”刘一斧往前踏了一步,“这齿轮要是装到织机上,演示的时候突然裂了,毁了织机是小,得罪了织造局的公公是大。到时候追查下来,铸齿轮的人是我,监工的人是我,我不背锅,谁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困兽般的愤怒:“冯先生,您见多识广,给我指条明路。这手法……到底叫什么?是谁惯用的?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冯三笑沉默了。
他看着刘一斧,看着这个满脸风霜、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老匠人,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
这人……是真的走投无路来求助,还是……
不可能。
那种手法,知道的人极少。二十年前他用在南京军器局,除了那个死掉的老匠人和眼前这个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的刘铁柱,应该没人见过。刘铁柱就算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况且,他刚才仔细看了齿轮上的痕迹——确实是硫磺焦油腐蚀出来的,手法和他用在百工坊那枚齿轮上的一模一样。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工坊里,有人会用这种手法,而且正在用这种手法内斗!
这是好事。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沈家正愁没机会把手伸进百工坊,如果坊内自己乱起来……
冯三笑心中有了计较。
他重新露出笑容,用折扇指了指齿轮:“刘师傅,这种手法,在行里有个名目,叫‘点金蚀’。取的是‘点石成金’的反意——看着好好的东西,一点就毁了。”
“点金蚀……”刘一斧重复这个词,声音发颤,“怎么做的?”
“很简单。”冯三笑拿起齿轮,指着那道痕迹,“用硫磺混着热焦油,调成糊,在铜件淬火后还没完全冷却时,点在要毁的地方。硫磺腐蚀铜面,焦油封住痕迹,外面看不出来,可里面已经脆了。一受力,就从这儿裂开。”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怎么炒菜。
刘一斧听得浑身发冷。
父亲当年,就是这样被人“点”了一下,一生心血,一身清白,全毁了。
“冯先生……”他喉咙发紧,“会这种手法的人,多吗?”
“不多。”冯三笑摇头,“得有真功夫。硫磺和焦油的比例、点的时机、点的位置,差一丝都不行。而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刘一斧,“敢用这种手法的人,更少。这是断人饭碗、毁人性命的阴毒招数,用了,就结死仇。”
刘一斧盯着他,忽然问:“冯先生会吗?”
冯三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随即,他哈哈大笑,用折扇虚点刘一斧:“刘师傅说笑了。我冯三笑在行里混了三十年,靠的是眼力和信誉,这种下作手段,我不屑为之。”
他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
可刘一斧从他那一闪而逝的僵硬里,看到了心虚。
也看到了……机会。
“冯先生,”刘一斧忽然深深一揖,“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齿轮,我不要了,送给先生,就当……谢礼。”
他直起身,看着冯三笑惊愕的表情,缓缓道:“只求先生一件事——如果日后,我刘一斧因为这事遭了难,请先生看在今日一面之缘的份上,替我……说句公道话。”
说完,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留下冯三笑和吴有财面面相觑。
“这……”吴有财看看桌上的齿轮,又看看冯三笑,“冯先生,这齿轮……”
冯三笑盯着刘一斧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不对劲。
这刘铁柱的反应,太不对劲。他不是该追问到底是谁干的吗?不是该求自己帮忙查吗?怎么突然就不要齿轮了,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公道话?
什么公道话?
冯三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安。他拿起齿轮,又仔细看了一遍那道痕迹。
没错,是“点金蚀”的手法。
可为什么……这痕迹的细微之处,和他惯用的手法,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比如焦油封边的弧度,比如硫磺渗透的深浅分布……
就像……是故意模仿,却又故意留下破绽?
冯三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