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拱樤的到访如同一阵倏忽而过的旋风,虽然带来片刻的紧张与不快,却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研试”在王府内部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复杂目光。
李远并未过多沉浸于应对权贵带来的困扰。他深知,唯有更坚实的成果,才是抵御一切风波的基石。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坐标打孔器”的完善、操作规范的编撰以及物料管理的精细化中。这些工作看似琐碎,却是将“新法”从灵光一现的“奇巧”,沉淀为可复制、可推广的“系统”的关键。
冬去春来,赣江冰融,南昌城外的柳梢泛起新绿。
百工坊试点区的工棚内外,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门口那块“百工研试”的木牌被擦得锃亮。棚内,除了那三架标志性的改良织机,靠墙又多了一排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类工具图样、操作步骤分解图、物料领用记录册,以及新编订的、用粗线装订的《新式织机操作规要(初稿)》和《常见故障辨识与处置(试例)》。这些都是薛娘子带着阿生,结合数月实际操作经验,在李远指导下,一字一句、一图一画整理出来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棚子一角新设的“纹版制作区”。这里放置着赵铁岩最终敲定制作的“坐标打孔器”实体。主体是一个稳固的铁木框架,带有精密的纵横移动滑轨,一个带有手摇进给装置的钻头夹具可以在滑轨上移动到任何预设的坐标位置。旁边配套着带网格刻度的定位平台和一套标准的坐标换算尺。虽然操作仍需人力摇动钻柄,且对操作者的细心和耐心要求极高,但相比纯手工逐孔锥刺,效率已提升了数倍,且精度更有保障。胡疤子还为这台机器起了个俗名,叫“跑位钻”,倒也形象。
这日,宁王朱宸濠在刘长史和几位属官的陪同下,“心血来潮”地提出要亲临百工坊看看“年底要看的东西”进展如何。一行人浩浩荡荡,径直来到了已然气象一新的试点区。
朱清瑶早已接到通报,提前在此等候。李远带领鲁工头、薛娘子、顾花眼、胡疤子、赵铁岩等核心成员,在工棚外恭迎。
宁王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团龙纹常服,外罩玄狐披风,手里依旧习惯性地盘着那对玉球,神色看起来比在承晖殿时更放松些,甚至有几分闲逛的兴致。刘长史紧随其后,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儿臣(奴婢等)参见父王(王爷)。”朱清瑶领着众人行礼。
“都起来吧,大冷天的,别拘着礼了。”宁王摆摆手,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工棚门口的木牌上,“‘百工研试’……嗯,这牌子挂得挺精神。瑶儿,李远,这就是你们鼓捣了大半年的地方?带本王瞧瞧,都研试出什么名堂了?”
“父王请。”朱清瑶侧身引路,李远紧随其后讲解。
众人先看了那三架改良织机。春娘和秋菊正在机上操作,织的是顾花眼新近设计、融合了部分新法思路的“蝶恋花”纹样。织机声紧凑,铜纹版规律移动,梭子来往如飞,布面上精致繁复的花蝶图案已初具规模,色彩明丽,线条清晰。
宁王驻足看了一会儿,指着那纹版卡槽:“这就是那带孔的铜板?看着比那些绳子片子清爽多了。”
“回王爷,正是。”李远答道,“以此纹版控制提综,可精准复现画稿,且更换花样便捷。”
“织得倒是挺快。”宁王点点头,看向刘长史,“刘伴伴,你看如何?”
刘长史仔细看了布面图案和织机运作,沉吟道:“织速确实优于旧机,布面亦平整。只是不知此机耐用几何?这铜版制作,耗费又如何?”
李远早有准备,示意薛娘子取来记录册:“刘长史请看,此三架织机自去岁改装完成,累计运转已近四个月,除日常保养和零星部件调整,未发生重大故障。铜版制作,初期刻制虽费工,但一版可反复使用万千次,且适用于所有同款织机。如今有了‘跑位钻’,”他指向纹版制作区,“制作新纹版的效率已大为提升,成本进一步摊薄。”
“跑位钻?”宁王被这个新奇的名字吸引,踱步过去。
李远便简要讲解了“坐标打孔器”的原理和操作。胡疤子自告奋勇,当场演示。只见他将一块画好网格坐标的新铜片固定在平台上,对照着旁边一幅简单的“方胜纹”坐标图,摇动把手,将钻头依次移动到指定坐标点,压下钻柄,“咔”一声轻响,一个孔洞便精准形成。动作虽不疾不徐,但定位精准,打孔利落,一盏茶功夫,一块布满整齐孔洞的方胜纹版便初步完成。
宁王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亲自上前,在胡疤子的指导下尝试摇动了几下手柄,感受了一下那精密的传动,笑道:“这东西有点意思,像个听话的笨徒弟,让去哪儿打眼就去哪儿,就是慢了点。”
胡疤子憨笑:“王爷说的是,比不得老师傅手快,可它不累啊,也不走神,打一万个眼都在一个地儿。”
众人都笑了起来。
接着,李远又引导众人看了墙上的各类图册、规要、账目。他重点介绍了物料管理的改进:通过详实的领用消耗记录,试点区不仅做到了物料清晰可控,还总结出不同纹样、不同织速下的线料染料耗用规律,用于指导生产和采购;余料分类回收再利用,也减少了浪费。
“王爷请看,”李远指着一本特别的册子,“这是‘绩赏记录’。凡参与研试、提出有效改进、解决难题或传授技艺有功者,皆按条理规定记录绩点,月末折算为额外赏银或实物。去岁至今,试点区匠人除常例工食银外,人均多得赏银约五两,手艺精进显着者,如薛娘子、赵铁岩师傅等,所得更丰。”
刘长史闻言,立刻接过那册子仔细翻看,眼中掠过一丝讶色。他没想到李远将“绩赏”执行得如此规范透明,账目对应清晰,确有激励之效,且未见虚报滥赏之弊。
宁王却对具体数目不太在意,只问:“多拿了银子,干活可更卖力了?”
鲁工头连忙躬身答道:“回王爷,那是自然!大伙儿都觉得有奔头,琢磨手艺、解决麻烦的劲头都足了!连带着对坊里的物料都更爱惜了,毕竟省下来的,说不定也有自己一份赏呢!”
“哦?这倒是个好事。”宁王捻须,看向刘长史,“刘伴伴,你觉得这‘绩赏’之法,可能用到别处?”
刘长史谨慎道:“王爷,此法于小范围试点,或有其效。然若推而广之,需考量周全,以防生弊。且各工区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论。”
“嗯,也是。”宁王不置可否,又转向顾花眼,“顾师傅,你是行家,觉得这新法,可会坏了织锦的本味?”
顾花眼拱手,坦然道:“回王爷,老朽初时亦有此虑。然参与数月,观其运作,此新法于规整图案、提高工效,确有大用。且其精准可控,反能实现一些旧法难臻之效,如极细密的几何渐变、清晰锐利的轮廓。至于画意神韵,关键仍在设计之人。老朽以为,新旧之法,各有所长,并行不悖,反能相得益彰。”
这番话出自顾花眼之口,分量极重。连刘长史都微微动容。
宁王听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顾花眼的肩膀:“顾师傅通透!本王就喜欢你这实在劲儿。新旧结合,好,这个说法好!”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李远和朱清瑶身上,“瑶儿,李远,你们这大半年的‘研试’,本王看了,听了,不错。确实弄出了点有意思、也有用的东西。没白费本王的口水和期望。”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随意却隐含深意:“不过,光在自家院子里弄出花来不算本事。刘伴伴,我记得江南织造局好像下个月有管事要路过南昌?”
刘长史心领神会:“回王爷,确有此事。乃是织造局督办太监王公公,奉旨巡查各地官营织坊。”
“嗯。”宁王点点头,对李远道,“李远啊,把你那‘新式锦’挑最好的,准备几匹。还有这些个‘规要’、‘图样’,拣要紧的也备一份。到时候,让王公公也瞧瞧,咱们宁王府的百工坊,不只会守着老规矩,也能弄出新名堂。”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江南织造局是朝廷在江南地区管理官营织造事务的最高机构,督办太监权力不小。王爷此举,分明是要将“新式锦”和背后的改良技术,推到更高层面的官方视野中去!这既是机遇,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风险。
李远心中剧震,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躬身道:“小人遵命,定当精心准备。”
朱清瑶也压下心中波澜,轻声提醒:“父王,王公公眼界极高,且宫中用度规制森严,咱们这新法……”
“本王知道。”宁王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与平日“逗趣”截然不同的精光,“所以才要挑最好的,准备最充分的。让他看看新鲜玩意儿就行,又没说要立刻怎样。成,固然是好;不成,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给宫里的大珰们,添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远和朱清瑶都明白,这绝非一时兴起。宁王这是要在朝廷的织造体系内,为宁王府的工坊技术革新,投下一颗问路的石子,试探风色,也为未来可能的利益格局变化,埋下一个伏笔。
视察结束,宁王带着属官们离去。试点区内,众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兴奋、期待、紧张、忧虑,交织在一起。
朱清瑶将李远唤至一旁僻静处,低声道:“李兄,父王此举,用意颇深。王公公此人,我略有所知,并非古板之人,但也极重实际与利益。此番展示,需格外慎重。所呈织物,务求尽善尽美,无可指摘。解说之词,亦需斟酌,既要显我之巧,又不可过于标新立异,惹来‘违制’之疑。尤其是成本、效能之比较,需有扎实数据支撑。”
李远点头:“公子放心,我明白其中利害。必当全力以赴,精心筹备。”
“此外,”朱清瑶沉吟道,“王公公南巡,随行人员中,难保没有苏杭等地大织户的眼线。‘新式锦’的消息,恐将更快传开。我们需有所准备。”
李远目光微凝。技术扩散是迟早的事,但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提前窥破关键,甚至加以仿制改良,可能会使他们失去先机。“我立刻着手,对核心机构图纸和纹版制作的关键步骤,加强保管与保密。参与核心的匠人,也需再次叮嘱。”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暮色四合。
离开百工坊,返回澄怀园的路上,李远心潮起伏。宁王看似随意的一步棋,却将他和他的“研试”,推上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凶险的舞台。江南织造局,代表的是这个时代纺织业最顶尖的官方体系和技术壁垒。在那里获得认可或关注,意义非凡,但与之对应的审视和挑战,也将空前严峻。
然而,他并无畏惧,反而隐隐升起一股斗志。穿越至此,他带来的知识与理念,终于要接受这个时代最权威体系的检验了。这不正是他一直期待的吗?
回到书房,他点亮油灯,铺开纸张。要准备给王公公看的,不仅仅是几匹锦缎和几本册子,更是一份关于效率、关于质量、关于可能的产业变革的完整陈述。他需要将技术细节、管理改进、经济效益,用最清晰有力的方式呈现出来。
窗外,春风拂过院中新绿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应和着他心中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的信念之火。
风已起于青萍,势将席卷更远的江河。
而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