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起青萍(中)(1 / 1)

宁王朱宸濠在承晖殿的“务实”表态,如同一道正式的旨意,迅速在宁王府内外引发了连锁反应。

对百工坊而言,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虽然刘长史随后颁布的“三条规矩”框定了边界,但“王爷乐见其成”的潜台词,足以让绝大多数观望者看清风向。试点区“研试”新法的性质,从朱清瑶和李远“小打小闹”的私下尝试,升格为获得王府最高层认可并期待的“利工惠民、增益府用”的正式举措。

朱清瑶抓住时机,迅速将承晖殿议定的精神,结合她与李远、顾花眼等人商议的细则,整理成一份《百工坊研试新法暂行条例》,以宁王的名义(需刘长史副署)发至坊内各工区。条例明确了“研试”的宗旨、范围、权责、物料申领流程、账目稽核方式,以及最重要的——对参与研试并取得成效的匠人,根据贡献给予额外“绩赏”的原则。

这纸条文,不仅给了李远等人名正言顺的旗号,更首次将“绩效”与“奖赏”的概念,以制度化的形式引入到王府工匠的管理中,打破了以往主要靠年资、手艺和管工头目好恶来定酬劳的旧例。尽管范围仅限“研试”相关,但其象征意义和示范效应,不言而喻。

一时间,试点区成了百工坊内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不仅是年轻匠人,连一些原本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老师傅,也开始私下打听研试的进展,或琢磨着自己手上有没有什么可“改良”的活计。技术革新的氛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开始悄然松动、萌发。

李远并未被这突然变得宽松的环境冲昏头脑。他深知,宁王的支持基于“实利”,刘长史的默许带着审视,而坊内众多匠人的热情也混杂着对新酬劳制度的期待。要想真正站稳脚跟,让“研试”之路走得更远,必须拿出更系统、更扎实的成果。

他的目光,从单一织机改良,投向了更基础的层面——标准化与流程优化。

这一日,他召集试点区核心成员——鲁工头、薛娘子、胡疤子、以及被特邀而来的赵铁岩,在挂着“百工研试”木牌的工棚内开会。连顾花眼也饶有兴致地列席旁听。

“诸位,”李远开门见山,指着墙上一张他新绘的“试点区物料与工流程图”,“经前段试织‘新式锦’,我们证明了新法可行,且能获利。然则,若要持续、稳定、乃至扩大产出,仅靠一两项机巧和几位师傅的精心操作,是远远不够的。”

他手指点向流程图的几个关键节点:“纹版制作,目前依赖赵师傅的手工冲模或精打,效率虽有提升,但无法快速响应多变的纹样需求。织机操作,薛娘子与春娘她们虽已熟练,但换线、校核、故障排除,仍多凭个人经验,缺乏成文的规程。物料流转,鲁头儿虽尽力调度,但各环节衔接、余料管理、损耗控制,仍有优化空间。”

众人随着他的指点看去,纷纷点头。这些都是实际运作中已经感受到的瓶颈。

“故而,接下来数月,我们除了继续完善织机、尝试更复杂纹样外,需着力做好三件事。”李远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其一,探索更通用、高效的纹版制作方法。不能只靠专用冲模,需设计一种半自动或简易的‘坐标打孔器’,能根据网格坐标图,较快速地在不同位置穿孔,适应中小批量、多花样的需求。此事,仍需胡师傅、赵师傅鼎力相助。”

胡疤子挠挠头:“坐标打孔器?听着比那铁钉子板还玄乎……”

赵铁岩却若有所思,闷声道:“可是……像木匠的划线器,能定住位置,再下钻?”

李远眼睛一亮:“赵师傅说到点子上了!正是此理!我们需要一个可沿纵横轨道移动的钻架,配合标尺定位,能快速移动到指定坐标点进行打孔。虽比不上一冲一片的快,但胜在灵活通用。”

赵铁岩点点头,表示理解,眼中又开始闪烁起遇到技术难题时那种专注的光芒。

“其二,”李远继续道,“编制‘新机操作规要’与‘常见故障排除指南’。将薛娘子、春娘她们积累的经验,分门别类,用最浅白的文字和图示记录下来。新织工上手,可按图索骥,减少摸索时间,也避免因人而异导致的品质波动。此事,需薛娘子主理,阿生协助记录绘图。”

薛娘子郑重应下:“奴婢定当尽心。”

“其三,完善物料管理细目。不仅记流水,更要分析规律。何种线料、染料损耗与何种纹样、织速相关?余料如何分类存放便于再利用?建立简单的预警机制,何种物料存量低于几日用量便需提请补备?此事,鲁头儿与阿生需多费心。”

鲁工头拍着胸脯:“李管事放心,一定弄明白!”

顾花眼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捻须赞叹:“李管事思虑周全,非止于器用之巧,更及于管理之要。如此一来,这‘新法’方有根基,不致如无根之萍,随风飘摇。”

李远拱手:“顾师傅过奖。此皆赖诸位师傅鼎力支持,集思广益。研试非一人之功,乃众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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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安排,将具体任务分解到人,目标明确,既尊重了各位匠师的专业领域,又将他们更深地绑定到“研试”这项共同事业中,增强了归属感和责任感。

会议之后,试点区更加忙碌,却忙而不乱,各有方向。

就在李远潜心于技术深化和管理细化时,朱清瑶那边也面临着新的挑战与机遇。

宁王那句“年底要看总账,也要看东西”,既是压力,也是机会。朱清瑶明白,父亲要看的“东西”,绝不仅仅是几匹卖得不错的“新式锦”。他需要看到更实在的“利”,或许是更多的利润,或许是能应用到王府其他产业的经验,或许是……能引起更高层面关注的技术成果。

她一方面督促钱掌柜,将“新式锦”的销售网络从瑞福祥一家,谨慎地扩展到南昌城内另外两家与王府关系密切、信誉良好的绸缎庄,并开始接受小批量的定制订单,尝试更高的利润空间。另一方面,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试点区在物料管理、流程优化、绩效激励等方面的具体做法和初步成效,整理成简明的案例,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向父亲展示“研试”带来的、超越单一产品利润的、更深层的管理价值。

此外,她还注意到,随着“新式锦”名气渐起,王府内外一些人对“研试”和李远本人的关注度陡增。既有真心求教探询的,也不乏打探虚实、别有用心之徒。她叮嘱李远和试点区众人谨言慎行,尤其注意技术细节的保密,同时通过墨竹和老邱的渠道,加强了对澄怀园及试点区外围的留意。

这一日,朱清瑶正在听雨轩审阅钱掌柜送来的新一季度账目概要,墨竹进来禀报:“郡主,世子殿下往澄怀园方向去了,似是……去找李公子。”

朱清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宁王世子朱拱樤,她的异母兄长,年长她五岁,性情张扬,喜好玩乐,对府中庶务兴趣不大,但近来因“新式锦”风头颇劲,似乎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或别的什么心思。

“可知所为何事?”朱清瑶问。

“听世子身边的小太监漏了句口风,似是想看看那‘新奇织机’,或许……也想弄些‘新式锦’玩玩。”墨竹低声道。

朱清瑶蹙眉。世子若只是好奇看看,倒也无妨,怕就怕他一时兴起,胡乱插手,或者提出些非分要求,扰乱了李远的计划。她深知这位兄长被父王和生母宠得有些不知轻重。

“备车,去澄怀园。”她放下账目,起身道。得去看着点,以防万一。

此时,澄怀园书房内,李远正与赵铁岩探讨“坐标打孔器”的传动机构设计草图,砚台通传世子驾到。

李远心中微讶,连忙与赵铁岩起身相迎。只见一位身着华贵紫貂裘、头戴金冠、面庞微胖、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矜之色的青年,在一群内侍宦官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是宁王世子朱拱樤。

“你就是李远?”朱拱樤上下打量着李远,目光在他朴素的青布直裰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随意,“听父王和瑶妹提过几次,说你这儿弄出了些有趣玩意儿。本世子今日得闲,特来瞧瞧。”

“小人李远,参见世子殿下。”李远依礼参拜,赵铁岩也跟着躬身。

“免了免了。”朱拱樤挥挥手,目光已被书案上那架精巧的“坐标打孔器”木质原型(胡疤子按李远要求先做的结构验证模型)吸引,“这是什么?看着像个古怪的架子。”

“回殿下,此乃试制的纹版打孔器械模型,用于快速在铜片上特定位置穿孔。”李远简要解释道。

“哦?就是做那‘新式锦’用的铜板?”朱拱樤来了兴趣,走到书案前,伸手拨弄那模型上的滑动轨道和钻头夹具,“有点意思。本世子听说你那‘新式锦’卖得不错,花样也新巧。正好,本世子近日要办个诗会,需要些别致的玩意儿做彩头。这样,你给本世子织几匹……不,织十匹上好的‘新式锦’,要最新最巧的花样,越快越好!银子少不了你的!”

他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不过是吩咐自家匠人做件小事。

李远心中苦笑。十匹上好的“新式锦”,且要“最新最巧的花样”,这意味着需要重新设计纹样、制作纹版、调整织机,绝非短期可为,且势必打乱现有的试产和研究计划。

“殿下垂青,小人荣幸。”李远谨慎措辞,“只是,研试区目前人力物力有限,新花样从设计到试织成功,需反复调试,耗时颇长。且现有织机仅三架,皆承担着既定研试任务与少量市销订单。恐难在殿下要求的时限内,完成十匹全新花样锦缎的织造。”

朱拱樤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本世子的面子不够大?还是你觉得本世子出不起银子?”他身边的几个宦官也面色不善地看向李远。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赵铁岩眉头紧皱,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从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兄长好雅兴,怎么有空到李管事这儿来了?”

朱清瑶披着一件素雪狐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她先向朱拱樤见了礼,随即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模型和略显紧张的气氛,心中了然。

“瑶妹?”朱拱樤见到她,脸色稍霁,但依旧有些不快,“你来得正好。你这手下的人,架子可不小,本世子让他织几匹锦缎,他都推三阻四!”

朱清瑶嫣然一笑,走到李远身侧,状似随意地看了看那模型,才对朱拱樤道:“兄长误会了。非是李管事推诿,实是这‘研试’之事,父王有明令,需按条理循序渐进,不得因私废公,干扰常例。李管事所虑,正是怕耽误了父王交代的‘年底考较’。兄长若真喜欢‘新式锦’,妹妹那里倒还有几匹前次试织的精品,纹样也新颖,可先取来给兄长赏玩。至于定制新样……”她转向李远,语气自然,“李管事,兄长诗会乃雅事,若有合用的现有纹样或小幅调整即可成的新样,在不影响研试主务的前提下,可否尽力筹措一两匹,以为兄长增色?”

她这番话,既抬出了宁王压阵,点明了规矩,又给了朱拱樤台阶下(现有精品相赠),同时将定制要求从“十匹全新”降低到“一两匹小幅调整”,并且加上了“不影响研试主务”的前提,既全了世子的面子,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李远的计划。

李远立刻领会,顺势躬身:“郡主所言极是。小人定当仔细查看现有纹样库,若有适合殿下诗会之用者,或略作调整即可成样者,必尽力优先赶制一两匹,呈送殿下品鉴。”

朱拱樤看着一唱一和的妹妹和李远,虽心知被打了折扣,但妹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搬出了父王,他也不好再发作,只得哼了一声:“罢了罢了,就依瑶妹所言。不过,花样可得给本世子选最时兴的!”

“兄长放心,包您满意。”朱清瑶笑道,随即岔开话题,“兄长难得来这澄怀园,不如妹妹陪您四处看看?这园子虽小,景致倒也清雅,尤其那几株老梅,近日似有开花迹象。”

朱拱樤对看景兴趣不大,但见事已至此,也懒得多待,挥挥手:“罢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本世子还有别处要去。瑶妹,记得把锦缎早些送来。”

“恭送兄长。”朱清瑶含笑施礼。

待朱拱樤一行人离去,书房内的气氛才松弛下来。

赵铁岩默默对朱清瑶和李远拱了拱手,无声地退了出去,继续琢磨他的打孔器去了。

李远向朱清瑶深深一揖:“多谢公子解围。”

朱清瑶摆摆手,走到窗边,望着世子离去的方向,轻叹一声:“兄长性情如此,李兄日后还需多加留意。他若只是要些锦缎玩物,倒还好应付。只怕……”她没说完,但眼中闪过一丝隐忧。

李远明白她的意思。世子的关注,可能只是开始。随着“研试”成果日益显着,来自王府内部更多、更复杂的目光和心思,将会接踵而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远声音平稳,“只要我们自身根基牢固,行事光明磊落,合乎王府法度与利益,便不惧风雨。”

朱清瑶转过身,看着他沉稳的面容,心中的那丝隐忧渐渐被信任取代。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案的模型上,转而问道:“这‘坐标打孔器’,进展如何?可有难处?”

话题回归技术,两人又沉浸到具体的探讨中。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放晴了,一缕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将那些代表着未来希望的图纸与模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风起于青萍,已渐成声势。而弄潮儿们,在应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波浪的同时,依旧牢牢掌着舵,朝着既定的方向,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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