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露锋芒(下)(1 / 1)

周文渊在小李村的土路上缓步而行,姿态闲适,目光却如篦子般细细梳理着所见的一切。

不同于胡班头的凶狠外露,这位县丞大人更习惯将心思藏在温和儒雅的表象之下。他注意到村舍虽旧,却难得整洁,少见乱堆的秽物;沟渠沿路,都用石块简单垒了边,看得出日常维护;几个扛着新式犁具走过的农人,虽对他这陌生打扮的“先生”投来好奇目光,却也点头致意,并无惧色。

“这村子……有点意思。”周文渊对随从低语,“不似寻常蒙昧之乡。”

正说着,便见一个半大少年急匆匆从前面院子跑出来,险些撞上。少年怀里抱着几片黑乎乎、泛着些微光泽的陶片,正是刚出炉的试验品。他一眼瞥见周文渊主仆,脚步顿住,警惕地打量。

“小兄弟,”周文渊和蔼地开口,“请问李远李小哥家可在附近?”

少年正是王石头的弟弟王石蛋,他见来人斯文有礼,稍稍放松:“你找远哥儿?他在后头窑上呢,刚熄火,正看东西。”

“烦请引见。”

王石蛋犹豫了一下:“你们是……”

“鄙姓周,从县里来,听闻李小哥善制陶器,特来见识一二。”周文渊笑道,“并无他意。”

听说是县里来的,王石蛋不敢怠慢,便引着二人往后院窑场走去。

窑炉余温尚在,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李远正蹲在一堆新旧混杂的陶片前,左手一片未施釉的素坯,右手一片表面流淌着不均匀青褐色薄釉的残片,对比观察,浑然未觉有人到来。

他脸上沾着灰,衣袖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专注的神情与周遭粗陋的环境形成奇异反差,仿佛一位在陋室中研磨至理的学者。

“远哥儿,有人找你,县里来的。”王石蛋喊道。

李远闻声抬头,目光与周文渊对上。一瞬间的审视后,他放下陶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动作间并无寻常农人见“官”的惶恐瑟缩,只有一种经过思考的审慎。

“在下李远。不知先生是……”他拱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周文渊的衣着气度,心中已有猜测。此人绝非寻常乡绅。

“鄙人周文渊,忝为本县县丞。”周文渊直接亮明身份,面上带笑,目光却紧锁李远表情。

果然,李远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沉静,再次躬身,礼数周全:“原来是县丞大人,小子失敬。不知大人驾临寒村,有何见教?”

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周文渊心中评价又高一分。“见教不敢当。本官近日翻阅公文,见有提及贵村改良农具、兴利农耕之事,又闻李小哥于陶艺一道别有心得,故而兴起,特来一观。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话说得客气,但“翻阅公文”四字,已点明他对此地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晓此前差役之事。

李远心念电转,侧身引路:“大人言重。乡野粗物,恐污尊目。若不嫌弃,请这边稍坐。”他引着周文渊到旁边棚下,那里有几张粗糙条凳和一张充当桌子的石板。王石蛋机灵,已跑去家中取水。

周文渊落座,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堆试验陶片上。“这些是……”

“回大人,小子正尝试烧制带釉的陶器,火候未掌,釉料未调,故而多有残次。”李远坦然道,并无遮掩。在懂行人面前,藏拙不如示诚。

“哦?”周文渊倾身,拿起一片带有不规则青褐流釉的残片,对着光细看,“釉质虽薄,色泽亦浊,但已初见光亮,胎釉结合尚可。李小哥所用,可是草木灰釉?”

李远心中微凛,这位县丞不仅懂农,竟也通陶?“大人慧眼。正是尝试以不同草木灰水配比施釉。”

“火候是关键。”周文渊放下瓷片,侃侃而谈,“釉料熔融,需恰到好处。过低则涩,过高则流。观此片边缘,釉已微熔流淌,中心却仍干涩,可是窑温不均所致?”

一语中的。李远点头:“大人明鉴。小子所用为简易坑窑,火路难控,温度确有起伏。”

“可曾想过改进窑炉?或借鉴瓷窑之法?”周文渊问道,眼神带着探究。

李远沉吟道:“确有此想。只是瓷窑构造复杂,耗资甚巨,非乡间所能为。小子正思量如何用土法改造现有坑窑,譬如加设烟道,分隔火膛与窑室,或能改善一二。”

周文渊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这少年不仅敢想,思路也清晰务实。“若能成,虽不及名窑精品,但于日常器用,已是大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听闻李小哥还改良了犁具?不知可否一观?”

李远便让王石蛋去取一架新制的深耕犁来。等待间隙,周文渊仿佛随意闲聊:“李小哥这些本事,可是家传?或是……另有际遇?”

终于问到根脚了。李远神色不变,仍用那套说辞:“家父乃村中族长,略通农事。小子自幼愚钝,前些时受伤昏迷,醒来后浑噩渐消,偶有所得,便与村中叔伯兄弟一同试制。多是众人合力,小子不过偶发奇想。”

“因祸得福,灵窍顿开?倒也是奇缘。”周文渊捻须微笑,不再追问,转而道,“本官观村中气象,孩童习字,田亩整治,井然有序,李小哥居功至伟。”

“大人谬赞。乡梓之事,人人有责。”李远谦道。

此时深耕犁取来。周文渊起身细观,又听李远讲解了省力原理和调节耕深之法,频频点头。“巧思!此物若推广开,于农事大有裨益。李小哥可曾想过献与官府,造福更多百姓?”

李远心中警铃微作。这是要“献”还是“索”?他恭敬答道:“此物粗陋,恐难登大雅之堂。若大人觉其尚有可用之处,小子愿将图纸献上,任凭大人处置。只是……”他面露难色,“村中所用,与此略有不同,乃因本地土质、畜力有别,随时调整所致。若贸然推广,恐不合他处之用。”

话说得委婉:给你图纸可以,但别指望我包教包会,更别想拿走我们正在用的最新改进版。

周文渊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他哈哈大笑:“李小哥思虑周全,理当如此。农事最重因地制宜,岂可一概而论?图纸本官收下,若能于他处有益,自会斟酌调整。”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过李小哥,怀璧其罪。你村中有此等技艺,难免引人注目。前番差役之事,虽已平息,然终非长久之计。”

李远肃容:“请大人指点。”

“无他,名正言顺而已。”周文渊缓缓道,“若你愿将部分技艺,如这犁具制法、或陶器改良心得,录成简明册子,由本官酌情呈报府衙,或可为你村博个‘劝课农桑,巧思利民’的名声。有此名声傍身,等闲宵小,便不敢轻易滋扰。”

这是抛出橄榄枝了。以官方认可,换取一定的技术分享和保护。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可说是双赢。

李远沉吟片刻,拱手道:“大人提携之恩,小子感激不尽。只是技艺粗浅,恐难入方家之眼。且村中诸事,非小子一人之功,需与长辈乡邻商议。”

“理应如此。”周文渊颔首,“本官不急。你若有了章程,可至县衙寻我。”说着,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小小锦囊,递给李远,“些许笔墨之资,聊表心意。望李小哥勿要推辞。”

李远打开一看,竟是两锭雪白的官银,约莫十两。这份礼不轻。

“这……”

“收下吧。”周文渊摆手,“你改良农具,惠及乡里,本官身为父母官,略作奖赏,亦是分内之事。”他起身,似要告辞,又仿佛想起什么,“对了,南昌宁王府中,亦有喜好格物之人。若你将来有所成,或可往南边走走,天地更广。”

宁王府!李远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大人说笑了,小子粗鄙,焉敢攀附王府。”

周文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带着随从飘然而去。

送走周文渊,李远握着那两锭银子,站在院中,久久不语。王石蛋和闻讯赶来的李大栓、赵三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

李远摆摆手,示意进屋再说。

堂屋里,李远将周文渊的来意和话语,拣要紧的说了一遍。众人听得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县丞大人亲自来了!还要帮咱们请功?”赵三喜形于色。

“可他要咱们的技艺……”李铁柱犹豫。

“给了图纸,会不会被人学了去,抢了咱们的生计?”王石头爹担忧道。

李远等大家说完,才缓缓开口:“周县丞的话,有真有假。提携是真,但也想从咱们这里得些好处,无论是政绩,还是可能的技术。宁王府那句,更是有意试探,或许……他也猜到了我与那位‘朱公子’有些关联。”

“那……咱们怎么办?”李大栓看着儿子。

“给。”李远斩钉截铁,“但不是给最新的。将深耕犁最初版的图纸,加上一些常见的堆肥、除虫土法,整理成册,献上去。这些技术本就该推广,利人利己。至于陶釉、新犁改进之法,咱们自己留着。”

“那名声……”

“名声要,但不能全指望官府。”李远目光沉静,“周县丞今日能来,一是咱们确实做出了东西,二来,恐怕也因那位‘朱公子’的缘故。咱们得靠自己把根基打牢。从明天起,小乙哥的学堂扩大,村里的年轻人,但凡愿意学的,都来听。不止识字算数,还要学咱们自己总结的农事、手艺要点。要把本事,散在更多人身上。”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暮色:“至于宁王府……那位朱公子既然送了书,又让人捎话,这条线,或许真该认真走一走。但不是现在。等咱们的釉陶烧成了,等村里的日子更稳当了,再说。”

众人见李远思路清晰,心下稍安。

夜深人静,李远再次取出朱清瑶的信和那枚云纹铜牌。周文渊的出现,将“朱青”与“宁王府”隐约关联起来,虽未挑明,但暗示已足够清晰。

他提笔,在一张粗糙的麻纸上写下回信。信中未提周县丞来访,只详细描述了釉陶试验的进展与难点,请教了几个关于窑炉结构和釉料配比的具体问题。又谈及深耕犁在本地应用的效果,以及自己关于“因地制宜推广农技”的一些粗浅想法。最后,附上感谢,并托行商带回几件新烧的、釉色稍成功的陶杯和一小罐精心腌制的酱菜。

信写完,封好。李远吹熄油灯,躺上土炕。

窗外星河低垂。他知道,从周文渊踏入小李村的那一刻起,自己与这个时代更深层的纠葛,便已无法避免。乡村的宁静岁月,或许正在进入倒计时。

但,那又如何?

他握了握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窑火的余温。既然来了,便不能只求温饱。既然有了机会,便要看看,自己这来自现代的星火,能在这大明的土地上,照亮多大一片天地。

第一步,先把那釉,烧出个名堂来。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签完离婚协议,我在娃综杀疯了 山村鬼事:一章一个恐怖故事 重生祁同伟!从乡镇公务员逆袭 微光向暖 七海霸者之证 异世小中医 四合院:我的钢铁强国梦 抗战:开局送鬼子少佐见天照大神 丧偶养猪大伯哥,半夜爬上我的床 宝鼎神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