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街巷间打旋,卷起枯枝与尘土。
薄雾裹着灯光,把整个小镇吞进一层昏黄的梦境。
蕾妮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的鞋底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轻轻的水声。
裙角被风掀起,露出小腿上几道浅浅的泥痕。
她没有去擦,只是加快了脚步。
母亲带着康妮去镇外参加比赛,按理说要后天才回来。
她很清楚今晚家里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饭菜的味道——只有一间空屋子。
果然,当她推开那扇被岁月磨得发白的木门时,一股冷气迎面扑来。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像在责怪她的归来。
屋里一片漆黑。
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的街灯,昏暗的光从帘缝间漏进来,斜斜地落在餐桌上。
桌上还放着早晨的碗盘,刀叉交着,杯底干涸的茶渍已经结成了暗褐色的圈。
她走到桌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只杯子。
那是母亲的。
杯柄处有一处小裂口,像一条旧伤口。
“真脏啊。”她轻声自嘲。
声音落在空房子里,却没有回音。
她点亮蜡烛。
微弱的火焰颤了几下,终于稳住。
淡橘色的光晕笼罩着她的面庞,也照亮了四周剥落的墙纸和摇晃的影子。
那影子看上去像另一个人——瘦小、沉默,正对着她笑。
她避开那笑,坐在椅子上。
屋外的风吹动窗框,木头发出细微的震颤。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房子在呼吸,像个老去的生物,在等待什么再次填满它的空洞。
她想起刚才在道格拉斯家的餐桌。
那男人的目光冰冷得像刀子,在每个人身上划过。
她至今还记得那句刺耳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决定可以让外人进我家了?”
她当时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可那声音却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脑海。
“也许人真的能换一个家。”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
火光轻轻晃动,映出她嘴角的弧度——那既不是笑,也不是悲伤,只是一种对命运微弱的反抗。
她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伏在桌上,闭上眼。
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此时的镇另一头,道格拉斯家灯火通明。
他刚踏进门,门就被从里面“啪”地一声推上。
那声音像一记警告。
走廊的吊灯照得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洗涤剂与雪茄的混合味。
“你去哪了?”
父亲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低沉而压抑。
道格拉斯僵住。
他刚想解释,男人已经一步步走下楼梯,西装笔挺,眼神锐利。
“我在问你,道格拉斯——你去哪了?”
“只是……只是带同学出去走走,送她回家她毕竟是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的。”
“聚会?”男人嗤笑一声,“我记得你答应过,不在我不在家的时候邀请任何人来这里。”
“他们只是——”
“只是?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冷意的怒气,“你竟敢忤逆我?忤逆你自己的父亲?这个家是谁在支撑?是谁让你有这屋顶、有这张桌子?”
他一步步逼近,脚步声稳重如同鼓点。
“我一再容忍你的任性,可你竟敢在我头上撒野?”
道格拉斯抿紧嘴唇。
那种熟悉的恐惧再次攀上喉咙,像铁环在收紧。
“你想学外面的那些废物吗?带一群无关紧要的人闯进我的房子?在这里吃我的东西,坐我的椅子?”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书桌边缘磕到腰。
“父亲……他们没有乱动。”
“闭嘴!”男人厉声打断。
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餐厅传来:“亲爱的,别这样,孩子他只是——”
“你也给我闭嘴!”
那声音瞬间变得嘶哑,像一道闪电劈开空气。
“你纵容他太久了!我说过多少次,这房子只听一个声音!只有我的命令才是命令!”
母亲下意识后退一步,捂住嘴,眼神惊慌。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却不敢再出声。
道格拉斯望着她,那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里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他多希望她能再说一句话,哪怕轻声地劝一句。
可那声音永远没有出现。
父亲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去房间。今晚不许吃饭。你要在那儿反省到天亮。”
“是。”
他低下头,声音几乎被吞进地毯。
当他转身上楼时,能听见身后那人的呼吸沉重而规律,像野兽的喘息。
母亲依然站在原地,手还扶着墙。
灯光太亮了,亮得让他眼睛发疼。
门关上,房间陷入昏暗。
他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
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父亲那句——“只有我的命令才是命令。”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那句命令里呼吸。
他走到书桌前。桌面整齐得几乎让人窒息,笔、书、本子都排列成严格的直线。
那支笔安静地躺在那里,笔帽上仍绑着蕾妮的细线。
线的尾端有一处不规则的小结——她绑得太紧了。
他伸手轻轻摩挲那处结,指尖划过细线,像是在触摸某种温度。
那种触感让他忽然想起她在放学后阳光下的样子——
她的眼神总是那样冷静,可嘴角却藏着一丝不经意的笑。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容很淡,却真切地存在。
他想,也许就是这种温柔,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被囚禁的人。
窗外的夜风拍打着玻璃,树影在窗上晃动。
他从抽屉里拿出作业本,翻开,开始写。
笔尖在纸上划动,声音轻微,却像是在维持着某种秩序。
时间一点点过去。
灯光逐渐变柔,夜色变得更深。
当他停下笔时,手指上沾着一点墨渍。
他盯着那点黑色,忽然笑了。那笑容几乎让他陌生。
也许,这就是属于他的反抗。
不喊、不逃、不哭,只是在沉默中活着、写下、继续。
而在小镇的另一头,蕾妮家的蜡烛燃尽,只剩下烟丝般的余温。
她伏在桌上睡着,脸颊映着最后一缕光。
那微弱的火光,跨过窗户,落在街道上,和夜色融成一体。
就像两颗孤独的心,在同一片夜里,隔着距离,却呼吸着同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