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的雨下得很勤,教室的窗户常年蒙着一层雾。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字被水汽侵蚀成模糊的白线。
蕾妮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这样使她几乎不会被老师点到回答。
她喜欢这样——不被看见意味着不必承担。
新学期的第一周,班主任推开门时,领进来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男孩。
老师说完这句话,便示意他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班里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压低声音议论着,像是动物闻到了陌生的气味。
蕾妮没有抬头,她在作业本上描红字母,一笔一划。
“我可以坐这儿吗?”
她抬起头,那双淡粉色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
男孩站在桌边,书包的带子勒出了浅浅的印子,神情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笨拙。
蕾妮愣了一下,点点头。
“行。”
他小心地坐下,动作生硬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笔盒整整齐齐放在桌角,连铅笔都排着顺序。
这人真奇怪,蕾妮想。
可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那种认真得有些呆的样子,让她莫名觉得——有点安全。
午休时,康妮被一群同学簇拥着去操场晒太阳,笑声穿过窗户,混在风里。
蕾妮低着头抄笔记。道格拉斯忽然轻声问:“你每天都这样午休?”
她“嗯”了一声。
“你不去玩?”
“这里从来都没什么好玩的。”
他安静了片刻,又道:“那我也留在教室吧。”
那天之后,午休的教室就多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道格拉斯总是看书、记单词。
蕾妮有时候趴在桌上睡,有时候只是发呆。
偶尔,她会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午休铃声的响起。
———
他们第一次说上几句真正的话,是在一场暴雨的午后。
道格拉斯的笔不小心掉到地上,滚到了她脚边。
她弯腰帮他捡起。笔壳被摔裂开一个口。
“我帮你粘好吧。”她小声说。
“你有胶水?”
“有。”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几乎要干掉的小瓶,仔细地抹上。
他看着她的手指,那层薄薄的胶水晾出一层亮光,像雨后的玻璃。
“你总是很会照顾别人。”他忽然说。
蕾妮抬头,那句话让她愣了几秒。
她从来没被人这么评价过。大多数时候,大家只说她“该做”“应该”“理所当然”。
照顾别人,从来不是一种值得称赞的事。那只是她必须做的事。
“也许吧。”
她笑了笑。
“在家里也是这样?”
“差不多。”
他似乎想再问什么,却犹豫了,最终只是点点头。
第二天,他带来了一块新橡皮递给她,说是“谢谢昨天的胶水”。
蕾妮看着那块崭新的橡皮,忽然有点想笑。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个“谢谢”。
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那天回家时,脚步轻得像踩在风里。
———
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
教室里的暖气常常坏,冷得学生们不得不围着围巾上课。
道格拉斯依旧坐在她身旁,手指常常冻得发红。
她把自己的手套推过去:“你带着吧。”
“你呢?”
“我不冷。”她撒谎。
他没有推辞,只是默默地戴上,然后小声说:“那我明天给你带巧克力。”
她笑出声:“你像个老头子。”
“为什么?”
“只有老头子才会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礼。”
他也笑了,脸颊被冷气染得通红。
他们的笑声很小,却足以在那片寂静的教室里生出一丝温度。
———
道格拉斯的家离学校不远。
偶尔放学时,他们会一起走一段路。
他的话不多,但总能在对的时机说一些让人心口发软的句子。
“你看,那棵树今年的叶子掉得特别快。”
“也许是因为风太勤快了。”
他愣了下,然后点头:“你说话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有点……像梦里的人。”
蕾妮没再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的水迹一点点晕开。
那一刻,她几乎忘了家里还等着她去做晚饭、洗衣、照顾康妮。
她甚至想,如果世界能够永远眷顾他们在这一刻就好了。
———
一天放学后,道格拉斯忽然提到母亲。
“她最近总是头疼,”他说,“医生说是压力大。”
“那你爸呢?”
他顿了顿:“他不太喜欢别人提这些。我们家……规矩多。”
“什么规矩?”
“比如……要注意一些古早的礼仪,不能质疑他的决定。”
他耸耸肩,笑得有点僵硬,“不过他也挺好的,至少我们什么都有。”
蕾妮没有接话。
她知道这种“拥有一切”的生活并不等于幸福。
走到街角时,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我妈生我时已经四十六岁了。医生都说不可能,她偏偏生下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家人一定很疼你吧?”
“是啊。”
他停顿了片刻,“他们对我的期望太多了。”
那句“太多了”几乎是被风吹散的。
蕾妮听懂了,却装作没听见。
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同病相怜的人。
这是蕾妮为道格拉斯打上的一个小标签。
———
回到家时,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肥皂水的味道。
母亲在厨房咳嗽,康妮趴在桌边写作业。
“怎么这么晚?”母亲没抬头。
“我在学校写作业了。”
她撒了谎,熟练地端起洗衣盆。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那个谎言碎裂的声音——细微,却彻底。
夜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外面的风吹得窗吱吱作响。
她想起道格拉斯那句“你像梦里的人”。
她忽然有点害怕自己真的会被困在梦里。
可第二天早晨,当阳光照进教室,她又不由自主地抬头去找那道熟悉的灰色身影。
他冲她笑了一下。
那笑容干净得几乎让人心疼。
蕾妮也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笑更像是一种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