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的语气中透出一种克制的兴奋,像是一个正压抑着笑意的人:“很顺利,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顺利。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这边确认……”
安德鲁将手机从肩颊之间挪到正耳位,目光落在桌角那朵被矿泉水瓶临时代花瓶的玫瑰上,花瓣在窗外斜阳里泛着钝亮的红。他淡淡道:“确认什么?”
“工厂的地址。”罗伊答得很快,像怕被任何无关的声音打断,“你手里应该有最新的版本。我们内部拿到的几份坐标彼此对不上,我需要你这边给个准头。”
安德鲁“嗯”了一声,没立刻说。他将食指的指腹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把一张看不见的地图在脑海里摊平。片刻后,他才开口,语调平直:“城西的污水处理厂。”
沙沙的翻纸声从听筒那端传来,很快又止住。罗伊似乎对比完什么,呼吸略松:“对上了。行,这条我记下。”
“你们内部信息不互通?”安德鲁随口问,像是在闲聊。
“故意的。”罗伊笑了一下,笑声压得很低,“越到节点越要分仓。有人只拿钥匙,有人只拿门牌号——你明白的。”
“明白。”安德鲁应着,手却不自觉去摩挲手机的边沿。沙发另一端,艾什莉抱着靠垫半躺,正用指尖把玫瑰梗上的小刺一颗颗顺着触过去。听到“分仓”两个字,她没抬头,只悄声嘟囔:“怕到连自己都不信。”
罗伊那边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正事:“还有,新人那边,你最好盯紧一点。”
“浪子?”安德鲁声音不动,“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我知道。”罗伊顿了顿,嗓音压低,像把一句话掰成几截,“他很强,但不可控。强到你会想用,不可控到你最好别信。别让他擅自扩大行动范围,尤其是对‘那两个人’的线索——他一旦追上,可能不会按流程来。”
“流程,”艾什莉轻轻笑了一下,“他们的流程就是先开枪再备案?”
安德鲁用眼神制止她,随即换回那种属于“蝎子”的平缓嗓色:“听起来你们对他不完全放心。”
“不是不放心,是要看他能不能自己把线摸顺。”罗伊语气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按捺的兴奋,“说到这儿,有个细节我得提前说清。总部那边——已经锁定了逃跑的那一男一女的身份,不过这个消息貌似是你上报的?”
安德鲁的手心一紧,神色也不太好看。
“对,是我上报的。那为什么浪子不知道?”安德鲁追问,语速没变,像只是顺着话题往下走。
听筒里短暂的沉默里只剩线路细细的电流声。
罗伊沉了两秒,笑了一下:“这是考核。总部想看他独立出任务的能力,所以不把现成情报砸他脸上。他必须自己搭梯子,自己下探井底。你——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一格台阶,但你别把梯子搭到顶。”
“必要的时候由谁定义?”安德鲁问。
“由你。”罗伊毫不犹豫,“你是现场的‘考官’,你最清楚什么时候他该知道,什么时候他该摸黑。我们要他学会在黑里找路,而不是仰着头等月光。”
“明白。”安德鲁放缓了一分气口,像把某个判断顺手塞回心里,“还有别的吗?”
又是一小段翻页的沙沙声。罗伊复核完,收束道:“今天先到这。你把地址给我,别给多余的饰钉。等我那边的人跟你会合,再把后段的钩子扣上。”
“收到。”
“还有——”罗伊像想起什么,“浪子如果提到‘名字’,你就说总部会在合适时候下发。别让他觉得你在替他背书,也别让他觉得你在卡他脖子。记住,他强,但不可控。”
“我会记住他这两个标签。”安德鲁淡淡应下。
“那就这样。”罗伊的呼吸松了半分,又把那点兴奋压回去,“辛苦。”
通话提示音在耳膜里轻轻一敲,线路安静下来。安德鲁把手机扣在桌上,指尖还维持着刚才敲击的节奏,像把电话里每个可疑的顿挫都再过一次片。
艾什莉“啧”了一声,像在给看不见的听众点评一场表演:“左手考核,右手分仓;嘴上说独立,背后拴短绳。挺会玩。”
“玩到最后的不一定笑到最后。”安德鲁起身,去窗边拉上半截窗帘。街灯的橙光立刻被挡下一半,房间里只剩一条横斜的亮脊,像刀背贴在地毯上,“但在那之前,先让他们以为还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回到桌边,重新把手机拿到手里,拇指在屏幕上点开通话记录,停在“罗伊”的号码上方。另一只手自然地覆到那朵玫瑰旁,拨开一片快要重叠的花瓣,露出里面更深的红。
“你打算现在就给浪子地址?”艾什莉问。
“不。”安德鲁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冷,“等他来问。”
“他要是半夜打来,你也装作刚想起来?”
“我会装得更像。”他笑了一下,笑意薄,“比如先沉默两秒,让他以为我在翻记录。再慢半拍念出来,让他觉得我是从某个不肯轻易打开的抽屉里掏的。”
“可惜他不知道,你脑子里每个抽屉都带标签。”她站起身,走过来把那朵玫瑰拔出一截,调整角度,又塞回瓶口,“再可惜一点,他也看不懂标签。”
“他会以为懂。”安德鲁把手机反扣,掌心压着冰凉的外壳,“这就够了。”
“所以,下一步?”艾什莉问。
“等他来问地址。然后我们看他怎么走。”安德鲁把椅背往后推了半寸,椅脚与地毯之间发出短促而闷的摩擦声,“他要直冲,我就慢半拍跟。要是绕,我就给他一个更直一点的拐角。”
“听不懂,不过顺着你来就是了。”
窗外一道风掠过去,挂在街角的破旧广告牌撞了一下金属支撑,“咣当”一声,像在黑夜里弹了一个记号。
玫瑰在矿泉水瓶口轻轻晃了一下,花瓣与花瓣之间摩擦出细微的颤声,像一口未碰壁的杯。
安德鲁忽然想起下午那杯与浪子的碰杯——同样轻,同样不响,却足够把水面上的光线震碎一圈。
他把手机取回掌心,指腹按住屏幕边缘的划痕,像在空白处描线。
“看来,我们有新的工作要忙了。”
“遵命,蝎子长官!”艾什莉拖长了尾音,揶揄得恰到好处,“保姆小姐开始她的一天。”
“保姆只负责喂到嘴边。”安德鲁把手机收进口袋。
“至于敢不敢吃下去,或者能不能吃下去,就是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