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是某种渗透性极强的染料,从天边一路泼洒下来,把所有颜色都抹成了失血的灰。
天空低垂,像一张已经被浸透的床单,将整个世界压得透不过气来。远处的屋子静悄悄地立在原地,仿佛是黑暗多余的一部分,是被夜晚遗忘抹去的旧注脚,一块未被清理干净的梦魇残迹。
安德鲁的指尖仍旧搭在香烟盒上,那是个已经被反复揉搓得发皱的纸盒,盒子躺在他膝盖上。他没点火,甚至没拿出烟,只是下意识地拧动,仿佛那盒子里藏着能让他保持镇定的某种节奏。动作机械,却沉稳得像一口老钟的摆锤,噗哧噗哧,不知疲倦。
艾什莉裹着外套靠在车窗上,膝盖轻轻抵着仪表板,呼吸悠长,但双眼睁得大大的,目光像猫一样冷静,带着捕食前的耐心。她的手指在玻璃上缓缓滑动,像是在画一幅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地图,而终点始终指向那栋死气沉沉的老屋。
“你看。”她忽然低声开口,语气平淡,像在评论天气变化。
安德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远处模糊的树影边缘,有一道人影悄然探出。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外套,帽檐压得极低,整个身体都像在试图缩进夜色里。他的动作碎小而频繁,每走两步就回头一次,像某种对环境高度敏感的昆虫。
他在树影边缘僵持了一会儿,左右张望,像是确认没有被盯梢,然后一头扎进草丛,穿过那道已经塌了一半的篱笆,快步走向那栋沉默了整个白天的屋子。
“他来了。”艾什莉呢喃,声音像一张揉皱的纸,在黑夜中轻轻落地,没有声响,却带着某种预设好的结论。
“我们得靠近些。”
安德鲁打开车门,动作轻得像是在偷走空气。他们悄然下车,隐入夜色中。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野草在风中刷刷作响,像是为他们悄悄伴奏的破旧弦乐。
他们踩着松软的湿土缓慢前行,脚下草叶上的露水在裤脚上留下一排痕迹。草丛很高,几乎没过小腿,有些尖锐的茎叶甚至划破了安德鲁的手腕。他没躲,像没感觉到一样继续前行,神情凝固成了一种专注的冷漠。
他们来到屋子的侧面,那是一堵开裂的木板墙,一扇开着缝的窗正好位于角落里,就像是特意为偷窥者预留的一道通道。
两人猫着腰靠近,背靠墙,像两道错位的影子贴在木板上。窗台下的泥地潮湿且软塌,踩下去像踩在一块尚未冷却的肺上。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古老的拨号音,像是那种还需要按数字键的座机。紧接着,一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穿透了窗缝。
“是【祭司】吗?”
“……代号。”
“【笑猫】。”
“说。”
“【六瞳】不见了,要继续侦察吗?这可是a市的负责人……”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低沉地回答:
“不必。我得到一个有趣的消息。【老鼠】死了。”
“死了?谁干的?”
“两个普通人,一男一女。”
“哈?【老鼠】居然能被两个普通人干掉?”
“爆头,一枪。我们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
“……有趣。需要我处理一下吗?”
“当然。这关乎我们的脸面。为他复仇。”
“目标?”
“……了解。”
窗外,两人几乎同步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艾什莉抿了抿嘴,安德鲁则面无表情,眼神却紧紧钉在屋子里那点模糊的光线上,像要将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词句都钉进脑海。
风开始变得更冷,吹得树梢轻轻摇晃。枝叶的影子投在墙面上,就像是一张随时可能扑过来的蜘蛛网。夜色深得像油漆,连他们的呼吸都被染得发沉。
两人贴着墙壁,没有出声,也没有移动,像两尊被诅咒的雕像,在黑暗中屏住气息。
电话挂断的“滴”声清晰地响起,男人在屋内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是他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拖沓而不规则,偶尔吱嘎作响,像是踩到了哪块没被打扫过的旧日记忆。
“走吧。”安德鲁低声说。
艾什莉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只刚被惊醒的鸟。他们缓缓从窗台下撤回身体,绕过屋角,再次隐入草丛。夜雾此时开始凝结,像是夜晚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帷幕,遮掩了脚步,也模糊了心跳。
他们一路穿行回到那辆半藏在草地里的旧车。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急着发动引擎。
安德鲁坐回驾驶位,终于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火。火光在他脸上短暂地闪现,露出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表情,冷静、疲惫、带点不确定的怒意,就像刚刚从某种含糊的审判中退场。
艾什莉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仍旧没离开那栋老屋,像是在等它自己燃烧,或者自己崩塌。
“你听清楚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没完全。”安德鲁回道,“但足够了。”
“我也是。”她点了点头,语调平静如水,“这事没完。”
他们都没再说话。
夜色仿佛愈发浓稠,天边的云也死了一样躺着不动。车窗上开始凝出一点水汽,像是这辆车本身也开始喘不过气。
风从远处带来了一点味道,是潮湿木头混合着生锈金属的腐朽气息。那屋子,像一个刚刚苏醒的洞穴,吞下了黑夜,也盯住了他们。
他们知道,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