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如同水面投下的一枚石子,波澜极小,却足以扰乱整片寂静。
“怎么了?”安德鲁翻了个身,声音低哑,带着刚入睡时特有的迟钝与松弛。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已能感受到身旁那股微妙的张力,仿佛夜色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中轻轻皱起。
“我好像……明白你之前说的话了。”
这句话落下后,房间一时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风声像一只偷听的耳朵,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什么未曾说出口的秘密。
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躺在旅馆的大床上,一动不动,像是被铺展在黑暗中的两个标本。
天花板上一点灯光也没有,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在房间里缓缓碰撞、交织,像潮水的回响。
“……什么?”安德鲁终于开口,语气略显迟疑,像是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他偏过头去看她,在黑暗中那张脸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对眼睛亮着,像两颗沉在水底的玻璃珠,安静又透明。
艾什莉已经擦干了眼泪。她脸上的红痕还未褪去,头发微湿,贴在额角和脖子上,显得狼狈却真诚。
她也偏过头来,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在那个公寓的时候,”她说,语调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梦话,“你说要埋葬事情。”
安德鲁听到这句话,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顿了顿。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点头,那动作像是对过去的某种承认。
“嗯。”
“不过现在看来……我做到了。”
艾什莉的语气里听不出自豪,反倒像是在叙述一件终于完成的旧事。
她看着他,语气轻得几乎飘散,却精准得让人无法忽略,像是用一根细线穿过了一整个痛苦的冬天。
安德鲁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注视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她经历了什么,又像是在听到某种回音——那种只有在寂静深处才能听到的回音。
“是啊……”她低声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亲手杀死了她。”
她说得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是被手术刀割开的皮肤,一点点露出里面的血肉。
她没有夸张,没有表演,没有戏剧性的眼泪或咆哮,仿佛那不是一场撕裂灵魂的事,而只是一次沉重的割舍,一场注定的出殡。
安德鲁缓缓吐了口气,眼神低垂。他看着她的手,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手。
那手指依然修长,却少了从前的锐气,像一把终于用钝了的刀。
那刀曾锋利无比,轻易就能划破人心,现在却变得温顺、疲惫,只愿在熟悉的温度中停留。
“那这样看来……”他轻声说,带着一点自嘲的笑意,“我还慢你一步呢。我还没杀死安迪。”
说完这句话,他回握住艾什莉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像是在确认她是真的存在、真的回来了,而不是哪段梦境的残片。
他不太相信梦,因为梦太轻易,又太容易碎。
但这只手,这个温度,像是从地狱里抢回的一点真实。
十指相扣,他们彼此的手掌贴在一起,像是旧伤对旧伤的抚慰,又像是在夜色中交付的沉默誓言。
这一次,他们的手心之间没有了那层厚厚的可悲的护符,也不是为了预言而躺在一起。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此刻语言已无力解释内心的重量。
他们就这样躺着,头靠得很近,呼吸在空气中交汇,带着一点暖意和微不可闻的颤抖。
窗外的风敲打着旅馆的木制窗框,发出不紧不慢的节奏,好似为他们的沉默伴奏。
然后,安德鲁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你知道吗……”他轻声道,“我曾经也被问过,‘什么是爱?’”
艾什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只是听着。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带着回忆的温度,在夜里浮沉。
“那是一次考试。”安德鲁望着天花板,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点怀念,“出题的老师是哈瑞克。那个又爱又恨的家伙。”
“哈瑞克?”艾什莉挑了挑眉,“你说的是那个文学老师?我记得你有次说他想把你写的诗拿去当反面教材。”
“没错,就是他。”安德鲁笑了笑,“我那时候最喜欢他的课,但也被他折磨得够呛。几次都是擦着及格线过的。”
“然后呢?”她问。
“然后他给我们出了一道题:‘什么是爱?’”
安德鲁咬着下唇,像是在回忆那一刻,“大家都立刻开始写答案。有的人写得很长,有的写得像散文诗。我愣了半天,才落笔写了一句话。”
他转头看她,眼神温柔,“‘爱是陪伴在身边的奉献。’”
艾什莉沉默了一瞬,然后慢慢笑了。“真是你会写的话。”
“结果全班的答案都被批改得乱七八糟,全是红笔,但奇怪的是……我们全都得了满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哈瑞克说:‘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这不存在对错。’”
艾什莉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像是从那句话里听见了什么。她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在等他把话说完,又像是在默默承认某种被悄悄揭开的情绪。
安德鲁继续看着她,这一次没有笑,而是轻轻说:“但现在我想改一改我的答案。”
“嗯?”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而缓,“爱是那想要触及却收回的手。”
话落时,他的手指正轻轻贴着她的指节,那种细微的、温柔得近乎悲伤的触碰,让艾什莉心口莫名一紧。
那是一种比拥抱更让人无法逃脱的亲密,一种不言而喻的等待与克制。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在某个极深的地方,听见了一种她从未听懂的旋律。
那一刻,她几乎想扑过去,亲吻他,把所有迟到的言语都埋进他的唇缝里。
但她忍住了。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她知道,“想要触及却收回的手”,才是此刻他们最真实的距离。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晚安。”
“晚安,亲爱的。”他也闭上眼,语气轻柔,像是替他们在混乱的命运中盖章。
他们依旧紧握着彼此的手,就这样静静躺着,呼吸相连,梦境将他们缓缓吞没。
在那梦里,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那双终究没有收回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