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又一次暗淡了下来,就像某个神明抽掉了宇宙的插头,周围一切都归于寂静与黑。
取而代之的,是四扇直立在虚空中的巨大门扉。它们不像现实中任何一扇门,它们更像是墓碑,厚重、死寂、表面布满蛛网和记忆的裂纹,仿佛连空气都被它们吸干了水分。
门前,一张悬浮着的画布缓缓展开,没有任何支撑,就像一张披在神灵脸上的丧布。
画布上画着一个滑稽的小人——脸圆如满月,眼睛像按错位置的硬币,嘴角僵硬地上翘,仿佛是被钉子钉上去的笑容,那笑容僵得像尸体脸上的余温,笑得让人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绿色灵魂站在门前,像个参加自己葬礼的宾客。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麻木得快要长出苔藓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往前走——但梦境从不会给人选择,就像童年从不会等你长大。
他慢慢地,几乎是怀着某种宗教般的仪式感,推开了第一扇门。
门后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是一口没有底的井。但母亲的声音,却从那黑暗中一层层叠出,像在水底用刀划开的气泡,每一句都带着痛苦的回声。
“我知道这很烦人,但你还是先忍耐一下吧。”
那声音不是怒吼,而是耐心,是无比有条理的冷漠。
“难道你就不能做得好一点吗?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差劲的。”
“我对你的要求并不高。对吧?”
那个“对吧”,像是法庭上最后的敲槌,像是盖棺定论的签字。不是提问,是裁决。绿色灵魂还记得——
那是在一次粉色灵魂犯了错之后,母亲迁怒于他,指责他“没有看好妹妹”。那时他才九岁,正试图在餐桌底下找回掉进缝隙里的叉子。
画布上,滑稽小人的脸出现了变化——嘴角抽搐,像在强忍着某种疼痛,像是一个学会假笑的小丑正在裂开。
它的胸前缓缓浮现出一组刺眼的红字:
「不能犯错」
绿色灵魂没有说话。他感觉喉咙被一只隐形的手扼住,像是母亲第一次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质问他“到底能不能为家里做点事”那一刻的回音。
他走向了第二扇门。
门扉再次缓缓开启,仿佛某种记忆之坟被挖开,声音如腐肉上的苍蝇嗡鸣而出。
还是母亲的声音,这次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闭嘴!照我说的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可靠了?”
“别再装作全世界都欠你什么似的!”
这段声音,无需回忆。它牢牢镌刻在绿色灵魂的骨头缝里,是夜里做梦都会牙齿咬紧的声音。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母亲面前尝试示弱——他甚至都没有哭。他只是说了句:“为什么她的错是我承担?”
然后,就被这怒火般的语言生吞活剥。
那一刻,他学会了沉默。他明白在这个家里,软弱是一种罪行,甚至比撒谎更不可饶恕。
画布上的小人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张麻木的脸,像是彩色铅笔被橡皮擦掉一半。
新的字浮现出来:
「不能依赖」
绿色灵魂站在门前,没有再动。他的双脚仿佛被冰水浸过,一动就发出寒声。他感到有种奇怪的知觉,好像那扇门后的怒气正在用无形的指甲抓挠他背后的位置。
可梦境并不等待他的准备。
第三扇门,自己打开了。
门后依然是那熟悉的声音,那永远不缺语气词与讥讽技巧的声音。
“哦,你真可怜。”
“闭嘴吧!你这个败家的小混蛋。”
“你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那是母亲下班回家后的怨气发泄。那晚,她可能是和老板吵架了,或者是在超市被插队了,总之不爽。而他,只是在客厅写作业——
结果,她盯着自己,然后开始滔滔不绝的“训话”,像一辆没有刹车的火车碾压过他的神经系统。
绿色灵魂知道,每当母亲说“你很幸运”这四个字时,她的潜台词是:“你不配。”
滑稽小人的表情变得严肃了,眼角出现了一道道不协调的红线,像是压抑情绪的裂缝。
新的词条显现:
「不能抱怨」
绿色灵魂后退一步,仿佛这些字眼是烫手的铁钉。他想掉头跑,可梦没有出口,像个封闭式牢房,四面墙都是自己小时候的哭声。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第四扇门缓缓开启。
没有惊悚,没有雷声。只有熟悉的失望与责备,如同厨房油烟中若隐若现的叹气。
母亲的声音不再咆哮,而是沉重,像濒临崩溃的建筑:
“你觉得我会喜欢这个吗?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每天都去做一份毫无前途的工作,到处碰壁受阻。”
“我拼命干活,只为能让我们有个栖身之所,有个饭碗足够维持生计。”
“可你呢?你连你的妹妹都照顾不好?”
“我到底是养育出了一个什么忘恩负义、自私自利、懒惰成性的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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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绿色灵魂直到现在都能在耳边回响,像某种黑色水草,缠绕在心脏和肝脏之间。
十岁那年,他失手打碎了母亲最喜欢的茶杯——那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在清洗碗筷时因为碗太滑而没抓牢。
他跪在地上拾那些碎片,母亲则在背后说着这些话。
——说得好像他只是一项失败的投资,一次被时间嘲笑的赌注。
画布上的滑稽小人,终于碎裂了。
不是撕裂,也不是褪色,而是像玻璃一样,“啪”的一声碎成了无数锋利的片段,每一片上都写着一句审判的低语。
而碎片中,组成了最后一行文字:
「已经彻底搞明白了,什么叫做徒有虚名,令人失望。」
绿色灵魂站在这堆碎片前,像是在自己的墓志铭前默哀。
他突然意识到——
原来这画布一直在记账。不是记他的功绩,而是在一笔一笔地写下他“失败”的证据。
他每一次努力、挣扎与沉默,都被翻译成“不够好”“不值得信任”“不可靠”。
而门后,那些声音仍在继续,像长了脚的藤蔓,从记忆里不断往外爬,爬过梦境,爬进现实,爬进他的人格里,变成他一言不发时脑袋里响起的评语。
这些门,是他记忆里无法关上的几页书。
这些字,是他背负了一生也无法还清的债。
而现在,他站在它们中央,像一只终于停止挣扎的昆虫,被钉在过去的年轮里。
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