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已过两日,李景隆肩上的箭伤被太医处理过,敷了金疮药,仍隐隐作痛。但他没时间休养,面前案上摊着三份密报:一份是赵铁柱从武昌发回的,楚王府近日闭门谢客,但夜间常有神秘人物出入;一份是徐光远从滁州送来的,那些刺客尸首的身份已查明,果然是大同边军,且是前参将吴高的旧部;还有一份,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自送来的——云南沐晟的世子在进京途中,行至湖广衡州,突然“染病”,滞留不前。
“这是做贼心虚。”蒋瓛道,“沐世子原定八月中抵京,如今拖到八月末,定是得了武昌那边的消息,观望风向。”
“楚王与沐晟的联络渠道,查清了么?”李景隆问。
“查清了,是沐家在武昌的商号‘滇南货栈’。咱们截获的信件,用的都是沐家特制的‘沐府笺’,纸上有暗纹,常人难仿。信中虽用密语,但大意是邀沐晟‘共襄盛举’。”蒋瓛顿了顿,“公爷,证据确凿,是否动手?”
李景隆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划过武昌、昆明、南京。楚王、沐晟、再加上湘、代、岷三王,若真联手,足以震动半壁江山。但朱棣为何迟迟不动?是在等什么?
“陛下有何旨意?”
“陛下说,此事由公爷全权处置。”蒋瓛道,“但有一句口谕:‘要么不动,动则必杀’。”
要么不动,动则必杀。李景隆明白了。朱棣要的,不是敲打,是铲除。楚王必须死,但不能只死楚王一人,要将其党羽连根拔起,包括沐晟。
“蒋指挥使,有劳你继续盯紧武昌、昆明。楚王府、沐王府的动静,每日一报。另外,滁州那些刺客的同党,也要深挖,看还有哪些边将被牵扯。”
“是。”
蒋瓛退下后,李景隆唤来徐光远:“准备一下,我要去武昌。”
“公爷,您的伤……”
“无碍。”李景隆解开衣襟,露出包扎的肩头,“太医说了,箭毒已清,只是皮肉伤。武昌这趟,必须去。有些事,不见面,看不透。”
“可太危险了!楚王若知您去,恐怕……”
“他不敢。”李景隆冷笑,“我奉旨查案,他若动我,便是公然谋逆。陛下正愁没理由动手呢。”
八月廿八,武昌。
李景隆只带五十名护卫,乘官船溯江而上。他没隐瞒行踪,甚至提前三日行文湖广布政使司、武昌知府,言明“奉旨巡视新政,顺道拜访楚王”。这是阳谋——我来了,你敢如何?
船抵武昌码头,湖广布政使、武昌知府等一干官员早已等候,个个神色紧张。楚王朱桢竟也来了,一身亲王常服,面带笑容,仿佛真是兄弟重逢。
“李大人,一路辛苦。”朱桢拱手,态度谦和。
“殿下折煞下官。”李景隆还礼,“下官奉旨巡视,叨扰殿下清静了。”
“哪里话,李大人推行新政,为国操劳,本王钦佩。请,府中已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两人并辔入城。沿途百姓夹道围观,指指点点。李景隆注意到,武昌街市繁华,商铺林立,但巡街兵丁极多,且皆精壮,步伐整齐,显是精兵。楚王府的护卫,更是盔明甲亮,眼神锐利,不输京营。
楚王府设宴,规模不大,但极精致。席间,朱桢绝口不提新政,只论风月,谈诗论画,仿佛真是位闲散王爷。李景隆也配合,宾主尽欢。
宴罢,朱桢邀李景隆至书房“品茶”。书房内,只剩二人。
“李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朱桢放下茶盏,笑容渐敛,“你此来,是为查本王吧?”
“殿下何出此言?”李景隆不动声色。
“滁州刺客,是大同边军。那些边军,曾是吴高旧部。而吴高,与本王有些往来。”朱桢坦然道,“所以,李大人才会来武昌,是也不是?”
“殿下既知,下官便直说了。”李景隆也放下茶盏,“刺客确是大同边军,也确是吴高旧部。吴高供认,曾收殿下密信,命其散布谣言,动摇边关。刺客之事,是否与殿下有关?”
“无关。”朱桢斩钉截铁,“本王与吴高有旧,但只限于钱财往来。至于边军刺客,本王毫不知情。李大人若不信,可搜查王府,审讯王府上下。本王身正不怕影子斜。”
“殿下言重了。”李景隆微笑,“下官此来,是为新政。铁路修建,需经湖广。殿下乃湖广藩王,德高望重,若能支持新政,铁路必可顺行。此乃利国利民之事,殿下以为然否?”
朱桢盯着他,缓缓道:“新政……利国利民,本王自然支持。但新政不可过急,过急则生变。滁州征地、假坟、克扣银两,皆是明证。李大人,你推行新政,本王不反对。但你可知,你触动的是谁的利益?是天下士绅、勋贵、藩王!你一个人,能对抗天下么?”
“下官非是对抗天下,是为天下谋利。”李景隆正色道,“铁路通,货物流,百姓富。海军强,海疆安,贸易兴。此乃千秋功业,纵有阻挠,亦当行之。”
“好个千秋功业。”朱桢冷笑,“可这千秋功业,要多少白骨来铺?李大人,你推行新政,是奉旨办事。可若有一日,旨意变了呢?若陛下觉得新政太急,要缓一缓呢?你这马前卒,又当如何?”
这是挑拨,也是威胁。李景隆平静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若改旨,臣自当遵从。但在此之前,臣当竭尽全力。”
“好,好。”朱桢点头,“既然李大人心意已决,本王也不多言。只是提醒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大人在前冲锋陷阵,可曾想过,背后是谁在放冷箭?”
“殿下是指?”
“本王什么也没指。”朱桢起身,“只是觉得,李大人如此忠心,可敬,也可叹。来人,送客。”
李景隆告辞。走出楚王府,夜风清冷。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巍峨王府,灯火通明,却透着森森寒意。
回到驿馆,徐光远急问如何。
“楚王滴水不漏。”李景隆道,“他知我来意,也知我无实据。但他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背后放冷箭?”
“嗯。”李景隆走到窗边,望向南京方向,“他在暗示,朝中有人想借新政之事,除掉我。这个人,不是他楚王,而是……更近的人。”
徐光远倒吸一口凉气:“公爷是说……”
“不可说。”李景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明日,我们去‘滇南货栈’。”
次日,李景隆以“巡查商税”为名,亲赴滇南货栈。货栈位于武昌码头,规模颇大,囤积着云南的茶叶、药材、玉石。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沐,是沐家远亲,见李景隆来,神色恭敬,但眼神闪烁。
“沐掌柜,生意可好?”李景隆随意翻看账本。
“托朝廷洪福,尚可糊口。”
“本官听说,你们货栈常与楚王府往来?”
沐掌柜脸色微变:“是、是有往来。楚王府常采购云南药材,是常客。”
“只是采购药材?”李景隆盯着他,“可有书信往来?”
“绝无书信!只是生意往来,银货两讫。”
“是么?”李景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正是截获的“沐府笺”,“这信,可是从你货栈寄出的?”
沐掌柜一见那信,面如死灰,扑通跪倒:“大人饶命!是、是小人糊涂!楚王府的人逼小人寄信,小人不敢不从啊!”
“信是给谁的?”
“是、是给黔国公的……可小人不知内容!只是转递!”
“转递过几次?”
“三、三次……第一次是六月,第二次是七月,第三次是八月。”
“信使是谁?”
“是楚王府的长史刘全,亲自来取。”
刘全!李景隆眼神一凝。此人正是楚王心腹,与边将陈亨勾结的,也是他。
“刘全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自八月后,再未见过。”
李景隆不再问,命人将沐掌柜下狱,查封货栈。搜出货栈密室内,竟有与楚王府往来的详细账册,其中记录着“赠楚王云南翡翠一箱,价值万两”“收楚王白银五万两,转送沐府”等条目。更有一本密账,记录了楚王府通过货栈,向云南输送的物资:精铁三千斤,硫磺五百斤,硝石三百斤——皆是军需!
铁证如山。
“公爷,这下楚王跑不了了!”徐光远兴奋道。
“还不够。”李景隆却摇头,“这些证据,只能定楚王走私军火、贿赂边将。但谋逆之罪,需他与沐晟勾结,意图起兵的实证。那几封信,破译了么?”
“锦衣卫还在破译,但密语复杂,需时日。”
“来不及了。”李景隆决断,“你留在此处,继续搜查。我立刻回京,面呈陛下。记住,账册、密信,一份都不许少,全部装箱,加急送往南京。”
“是!”
李景隆当夜便乘快船返京。船行至九江,接到飞鸽传书,是赵铁柱从武昌发来的密报:
“刘全已擒,招供:楚王命其联络沐晟,相约九月起兵。湘、代、岷三王皆应,各出兵一万。沐晟出兵三万,合六万,以‘清君侧,诛李景隆’为号,会师武昌,顺江而下,直取南京。起兵日,定在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今日已是八月三十。只剩半月。
李景隆捏紧纸条,心头狂跳。楚王果然要反,且已串联诸王,连沐晟也拉拢了。六万大军,顺江而下,南京危矣。
“加速!”他厉喝,“全速回京!”
船如离弦之箭,破浪而行。江风凛冽,吹得李景隆衣袂猎猎。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南京,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一次,不是暗流,是惊涛。
而他,必须赶在惊涛拍岸前,将这场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