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北镇抚司的缇骑如黑色潮水般涌出皇城,分赴各处。宝通当铺被砸开大门,胡掌柜及一干伙计被铁链锁拿;藏春阁被团团围住,老鸨、龟公、打手乃至嫖客,无一幸免;周家的货栈、染坊、仓库,全部贴上封条,掌柜、账房、力夫,数百人被驱赶到院中,逐一甄别。
菜市口临时搭起了刑台。郑沂、郭琏等十二名涉案官员,被剥去官服,插上斩标,当众宣判罪行:勾结商贾,谋逆作乱,惊扰太子亡灵。午时三刻,炮响三声,十二颗人头落地,血溅黄土。围观百姓噤若寒蝉,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迅疾、如此残酷的清洗——从案发到处决,不过一日。
而这一切的推动者李景隆,此时却不在刑场。他坐在督办处签押房内,面前摊着刚从周家各处抄没的账册、信件。徐光远、赵铁柱侍立两侧,气氛凝重。
“周安跑了。”赵铁柱沉声道,“昨夜丑时,有人见他从藏春阁后门溜出,乘小船顺秦淮河而下。咱们的人晚了一步,只在河边找到他丢弃的外袍。袍子口袋里,有半张松江‘万通船行’的船票,日期是今天,船号‘海鹄’,目的地天津。”
“海鹄……”李景隆手指敲着桌面,“什么时候开船?”
“已查过,原定午时开船,但昨日船行突然接到通知,说要等一批北上的丝绸,推迟到申时。”
“申时?”李景隆看了眼铜漏,现在是未时三刻,“来得及。赵铁柱,你带一队人,乘快马沿江往下游追。松江码头有咱们的人,让他们立刻控制‘海鹄号’,不许开船,但先不要搜查,免得打草惊蛇。我随后就到。”
“是!”赵铁柱领命而去。
“徐光远,你留下,继续整理这些账册信件。重点查:周家与朝中哪些官员有银钱往来?与北方,特别是北平,有哪些生意?近半年,有多少货物、银两流向北方?”
“下官明白。”
李景隆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从南京划到松江,又从松江的海路划向天津,最后停在北平。周安选择海路逃亡,而且目标是天津——那里是北方最重要的港口,距离北平不过二百余里。这绝不是巧合。
“大人。”一个锦衣卫百户匆匆进来,呈上一份密报,“北镇抚司刚从大同发回的急信。周崇仁……死了。”
李景隆霍然转身:“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突发中风,从马上摔下来,没等送到医馆就断了气。时间……是四月初十,也就是淮河炸桥的第三天。”
四月初十,桥是初七炸的。三天后,周崇仁“恰到好处”地死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周家现在谁主事?”
“周崇仁长子周泰。但此人懦弱,实际掌权的是三子周平。据查,周平在父亲死后,迅速接管了周家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而且……与北平来往密切。”
北平。又是北平。
李景隆想起朝会上郑沂临死前喊的那句“北边的贵人”。当时他以为是指周崇仁,现在看来,恐怕另有所指。
“备马,去松江。”
未时末,李景隆带着一队精悍护卫,出南京金川门,沿官道向东南疾驰。暮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刀割般疼,但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截住周安,撬开他的嘴。
申时二刻,松江府(今上海)外滩码头。
“海鹄号”是艘八百料的海船,三桅,吃水颇深,此刻静静地泊在码头。船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赵铁柱亮出锦衣卫的腰牌,吓得腿都软了。
“官、官爷,这船……这船是干净的,有船引,有税单……”
“少废话。”赵铁柱打断他,“今天有没有一个右手缺指的北方人上船?”
“缺、缺指?”船主回忆,“好像……有。晌午时分,有个戴斗笠的汉子,右手缠着布,说是伤了,要北上天津寻亲。他买了统舱票,在底舱。”
“带路。”
底舱昏暗潮湿,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几十个统舱乘客挤在通铺上,见一群持刀汉子闯进来,顿时骚动。赵铁柱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最后停在最角落的一个铺位。
铺上躺着个人,用破被子蒙着头,右手果然缠着厚厚的布。
“周安。”赵铁柱缓缓抽出刀。
被子下的人一动不动。
“别装了。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出来?”
被子猛地掀开,一个精悍的汉子翻身坐起,正是周安。他脸上有道疤,眼神凶悍,右手缠布处隐隐透出血迹——那不是伪装,是真伤。
“你们是谁?”周安声音沙哑。
“锦衣卫,奉旨拿你。”赵铁柱示意手下围上,“周安,你涉嫌炸毁淮河大桥、毁坏太子灵堂、勾结朝臣、私运军火。是束手就擒,还是……”
话音未落,周安猛地从铺下抽出一把短刀,同时左手一扬,一团石灰粉扑面撒来!赵铁柱早有防备,侧身避开,但身后两个锦衣卫被迷了眼睛,痛呼后退。
“拦住他!”赵铁柱挥刀上前。
周安身手矫健,短刀舞得泼水不进,竟在狭窄的船舱里连伤三人,向舱门冲去。但舱门外,李景隆已带人赶到。
“周安,你跑不了。”李景隆站在舱门口,身后是十余名持弩的护卫,弩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寒光。
周安停下脚步,背靠舱壁,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今天插翅难逃了。
“李景隆。”他咬牙道,“我大伯已死,周家已败,郑沂、郭琏也已伏法。你还想怎样?”
“我想知道,谁指使你的?”李景隆缓缓走近,“你大伯周崇仁,一个商人,还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同时收买朝中三品大员、买通宫中内应、策划炸桥毁陵。他背后,还有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安眼神闪烁。
“是么?”李景隆从怀中取出那对完整的玉佩,“这玉佩,是一对。一半在你这里,一半在当铺。这是信物,对吧?持此玉佩者,可见‘北边的贵人’。这贵人……是谁?”
周安脸色大变。
“让我猜猜。”李景隆继续道,“此人能让你周家甘心卖命,能调动朝中势力,能在北平给你提供庇护。此人……姓朱,对吗?”
“你……”周安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是燕王,还是……其他藩王?”
周安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李景隆,你聪明,可你也蠢。你以为查到我,查到周家,就赢了?我告诉你,这大明朝,想让你死、想让新政垮的人,多了去了!今天杀我一个周安,明天还有张安、王安、李安!你挡了太多人的路,你活不长的!”
“那我倒要看看,谁能要我的命。”李景隆不为所动,“周安,我给你个机会。供出主谋,我可保你不死,流放海外,隐姓埋名。若顽抗……”他顿了顿,“诏狱的刑具,你该听说过。”
周安沉默。船舱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舱外隐隐的江水声。许久,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好,我说。是……”
他忽然住口,眼睛猛地瞪大,表情凝固。紧接着,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身体缓缓软倒。
“小心!”赵铁柱急扑上前,但已晚了。周安胸口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泛着诡异的蓝光——见血封喉的毒针。而发射毒针的方向,是舱顶的通风口。
“追!”李景隆厉喝。
几个锦衣卫冲上甲板,但通风口外空空如也,只有江风吹过缆绳的呜咽声。刺客早已遁走。
李景隆蹲下身,探了探周安的颈脉,已无跳动。他掰开周安的嘴,里面藏着一颗蜡丸,已被咬破——这是死士常用的毒囊,一旦被擒,立刻自尽。但刚才那根毒针,显然不是周安自己发的。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一旦周安要开口,立刻灭口。
“搜他身。”李景隆起身。
赵铁柱在周安身上仔细搜查,除了些散碎银两、火折、匕首,还在贴身内袋里找到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货在老三处,自取。北边有贵人接应,勿回。”
字迹与土地庙那封信相同,但多了“北边有贵人接应”一句。这“贵人”,显然不是周平。
“老三……周平。”李景隆将纸条收起,“周安一死,线索就断了。但周平还在大同,那批硝石硫磺也还在。还有……”他看向舱外北方,“那个‘贵人’。”
“大人,现在怎么办?”
“周安死了,但案子没完。”李景隆走出底舱,江风扑面,“回南京,我要面圣。周家谋逆案,该结案了。但有些账……还没算清。”
当夜,李景隆返回南京,直入乾清宫。
朱标还未睡,在灯下批阅奏章。见李景隆进来,他放下朱笔:“人抓到了?”
“死了。毒针灭口。”李景隆呈上周安的遗物和那张纸条,“但线索指向周平,还有……北平。”
朱标看完纸条,沉默良久。暖阁内只听见烛花爆裂的噼啪声。
“九江,你说实话。”朱标缓缓道,“这‘北边的贵人’,你觉得……会是谁?”
“臣不敢妄测。”李景隆垂首,“但臣请旨,亲赴大同,查抄周家,缉拿周平。同时……巡视北疆,检阅边备。”
“你要去北平?”
“是。新政推行,北疆至关重要。铁路需通九边,海军需防渤海,火器需装备边军。臣想亲眼看看,北疆实情,也看看……燕王殿下,如何为国守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朱标听懂了弦外之音。李景隆这是要以查案、巡视的名义,去北平,去亲眼看看朱棣在做什么,去敲打,去威慑。
“你可知道,此去凶险?”朱标盯着他,“老四的脾气,朕清楚。他若真是……”
“若燕王殿下忠心为国,臣自当以礼相待,共商边备。”李景隆接道,“若有不臣之心……臣有陛下手谕,有尚方宝剑,有三万新军,可先斩后奏。”
朱标深深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许久,他起身,从御案抽屉中取出一柄金鞘短剑,剑柄雕龙,正是尚方宝剑。
“此剑,朕赐你。北疆之事,准你全权处置。但有两点:一,不可无端生事,激化矛盾;二,若老四真有异动……先报朕,不得擅动刀兵。”
“臣,领旨。”
“还有。”朱标走到他面前,声音压低,“替朕……看看雄英的墓。他葬在钟山,面朝北方。告诉他,父皇……想他了。”
李景隆鼻子一酸,重重叩首:“臣,定当转告。”
走出乾清宫时,已是子夜。月明星稀,皇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李景隆握着尚方宝剑,步履沉重。
这一去,不只是查案,不只是巡视。这是皇帝与藩王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而他,被推到了这场较量的最前沿。
但他没有退路。新政不能停,太子的遗愿必须实现,大明的将来……必须光明。
哪怕,前路是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