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重峦，在你眼中，这些人所做下的事对于你而已是难以泯灭的伤痛，可对于我来说，你如今所经受的一切，不及我所受到的万分之一。”
傅重峦听清着他的这句话，呼吸随着胸腔起伏着，没有回答。
莫应怜目光忽的变得很压抑平静，那双往日含着疯戾幽暗的眼眸中，此刻望着傅重峦，流出出一丝羡慕和嫉妒。
他用格外嘶哑的语调幽幽说道。
“你见过被无数毒虫啃咬吸血的画面吗？人甚至会很快变成一具干尸，连骨头都浸满了毒……而这样而死的人，在外边的泥土之下，埋的满山遍野都是。”
“当初那场筹划许久的起兵，或许殿下没有败的话，我能救下巫谷中还活着的那些孩童……”
“在滁州时，小谷便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人，七年前因为殿下败了，我设局想要救巫谷的事情被他们知晓了，他们放了一场大火，将这里的一切烧毁殆尽，一切都来不及，哪怕殿下命青将带我赶回来，也来不及……”
说至此处时，莫应怜的眼底仿佛浮现当时的画面。
山谷升起漫天的火焰，伴随着那些被关押在暗屋中饱受折磨的药人孩童尖锐哭喊的哀嚎，这里宛如一个炼狱……
莫应怜赶回来时，巫谷俨然变成了废墟。
他用了七年的时间，将这里变回了当初那般，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记住一份恨和痛。
“你是我见过最幸运的人，前生有挚友，得到过殿下的欣赏，平步青云，甚至连肖紊都对你痴心不改，如今又有了仙缘，可以重新活过来。”
莫应怜的视线在说话间落在傅重峦那双眼眸上。
他说过，这双眼睛很像林归瓷。
或许像他们这样不为俗世所动，永远坚韧干净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莫应怜一直很厌恶自己的一切。
他从前便想过，为何死在巫谷中的那么多人里，独独没有他？
他怨怪过上天给了他这样一副身体，让他在无数剧毒蛊虫的饲养下不人不鬼的活了下来。
憎恨自己内心永远邪恶狠毒，未有一丝善意，他本不该活，若非遇到了林归瓷，遇到了五皇子，他早就死了。
可就算遇到了又能如何，从拥有到失去，直至今日，他还是一无所有。
他有时想，傅重峦亦像他这般失去了许多，是不是只有把他逼成同他这般的人，才能证明，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想到这，莫应怜的面上露出了格外讽刺的自嘲，虽是在笑，但眼底却因为一丝赤红而泛出了湿意。
他缓缓迈步朝傅重峦靠近，一字一句的说道。
“不过无碍，总归我之将死，而你，如今的身体应当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那位姓乌的小圣医和青将应该都同你说过吧？中了蛊毒的人，只有死，没有活，傅重峦，你如今可害怕？”
面对莫应怜的步步逼近，傅重峦保持着冷静，缓缓往后退。
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的扯了一抹讥笑，挑眉看着莫应怜。
“为何要怕？”
莫应怜脚步一停，隔着不远目光凛凛的打量着傅重峦的神情，不解的皱了下眉。
“你若死了，肖紊要如何？”
傅重峦不置可否的敛了下眸，唇角漾开一抹笑。
“你信不信，若我一朝身死，肖从章便肯为了我殉情而亡？”
莫应怜仿佛被这句格外笃定的话惊到，他愣住片刻，冷声否决。
“我不信。”
傅重峦意料之中的轻笑出声，他垂首轻咳了几声，再抬眸看去时，眼底是一片澄澈的清明。
他看着莫应怜，嗓音沙哑的缓缓说道。
“你看，你连这样的感情都认为绝无可能，又怎么知晓真正的爱恨嗔痴为何物？”
对上后者怔愣晦暗的目光，傅重峦的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回想起莫应怜方才的那番话，隐隐又感觉出几分可笑。
他说道：“我不是你，或许你曾几度活在痛苦折磨中，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加重了你的痛苦，那些巫族人的确可恨。”
“可是七年已经过去了，过往如云烟，没有人可以往回走，你如今告诉我关于当年的一些真相，无非是想激起我的恨，让我变得如同你一般……”
“可我不会活在过去的仇恨之中，恨又如何，爱又如何，无非是凡人一生的小小一粟，我是被欺骗利用过，亦一败涂地过，可念着那些，并不会让我心中痛快，只会成为一个个无法打开的结……
如此简短的一世，远处山峦万年伫立，天下沧海依旧壮阔，我心至何处，则何处为我。”
傅重峦说完这些，似乎讲的有些累了，他后退至门口，有些气短的扶靠在门上，疲惫间抬眸，看着莫应怜幽沉一片的眼底，叹了口气。
“你过去所受之苦，并未全然是你的错，该恨的是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而非对你表露善意的人。”
“莫应怜，别再恨错人了……”
永远不要把该恨的人，变成自己。
在傅重峦说完后良久，莫应怜始终沉默着。
屋中的光线暗淡，他便那样静静的立着，唯有满头的白发，能辨出他的身影。
莫应怜的神情明灭不知，傅重峦无声的观察着，只看到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淡淡的垂落。
随后他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傅重峦，你的确，值得许多人为你付出所有。”
后者被说的微微一怔，一时不明白莫应怜是何意。
直到莫应怜朝他走来，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看清了他眼中翻涌的思绪。
莫应怜望了他一会，脸色忽的变得很苍白。
他声音很低很慢的说道：“只是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从我带你来到这里那一刻起，你和我的结局，只有死局了。”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莫应怜的声音贴在傅重峦的耳侧，惊出一片微凉。
在傅重峦来不及反应时，一只手忽的扣住了他的手腕，稍稍一动，只听到一声闷响，傅重峦好似被摁出了穴脉，一瞬变得无法动弹和说话。
莫应怜垂眸看着他，低声的笑了笑，将他转过身去，逼他望着门前不远处那片长满蛊兰草的地方。
他宛若一道暗影一般覆在傅重峦背后，在他耳边幽幽低语。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晓，那些以尸骨血肉滋养出来的蛊兰草，是唯一能解你身上蛊毒的解药……”
“那个人便是阿瓷，是他当初为了救魏亭檐时以蛊兰草入药，救了他，不过这解药要如何研制，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很可怜吧傅重峦？明明解药就在你眼前，可你依旧只能慢慢等死。”
傅重峦不能言语，只能在无声中睁大双眸，视线模糊的望着不远处泛出细碎光泽的花草，只觉得呼吸越发的沉，仿佛听不清莫应怜在说什么一般。
身后的声音依旧冰冷。
“或许你方才那番话是对的，只是你忘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我只能毁了你，毁了这个地方，这是我答应了殿下的承诺……”
……他在说什么？
傅重峦的思绪好似变得浑浊凝重了一般，他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根本不知道莫应怜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直到他身后的声音消散，在傅重峦没有反应过来时，他被人重重一推，朝前飞扑了出去。
宛若一只轻飘飘的落鸢，傅重峦在摔出去后重重的滚落在地，顺着倾斜的草地，翻滚进了蛊兰草丛中，身影被掩盖。
杂乱的花草遮挡住视线，在一片凌乱剧痛中，傅重峦缓缓睁开眼，望着天际。
耳边听到无数簌簌抖动翅膀的声响，随着一阵风起花落，傅重峦清晰的看见，无数只蓝金蝶翅的蝴蝶自花草丛中飞扑而起，霎那间，万蝶阵翅，花粉飞舞。
那些蝴蝶围绕在巫谷中飞游着，随着莫应怜以口做哨，轻吹一声，蝴蝶好似得到了命令一般，快速飞舞着，朝下扑去。
傅重峦亲眼看着无数蝴蝶在发出几声簌簌声后，骤然不动，变成尸体如花瓣一般无声坠落，漫天都是此景。
傅重峦竭力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他咬破唇角得了一丝清醒，奋力抬头朝莫应怜看去。
各自无数落下的蝴蝶。莫应怜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开口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直到他转身走回木屋中，将门彻底掩上，傅重峦才反应过来他想要做什么。
莫应怜要自尽！他方才说的那句是：“再见了，傅重峦……”
随着思绪骤止，傅重峦看到那些落下的蝴蝶尸体越来越多，随着一阵风起，蝴蝶竟似染了磷火一般自燃，落在花草丛中，不到片刻，便起了一片火海。
傅重峦用尽全身的力气翻过身，用手扯住蛊兰草的枝干，沾了一手的草汁伤痕，想要爬出花丛中，避开烧过来的火海。
只是他的力气所剩不多，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太远。
随着手重重垂落松开，傅重峦好似晕在了花草丛中，难以辨寻。
而木屋也在下一刻，被燃过来的火舌吞噬，视线昏沉中，傅重峦努力抬起眼皮，隔着那扇微开的木窗，他看到莫应怜翻身躺入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木中，与五殿下的尸骨相拥在一起。
随着棺木被合上，仿佛杜绝了一切的希望一般，傅重峦的唇角溢出鲜血，一滴滴落在碎草中。
就要死在这了吗？
可是他还没有等到肖从章……
随着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在一片火光中，傅重峦晕了过去。
耳边听到的烧枝声模糊凌碎，如同入了梦中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否是他在梦中听错。
他听到了肖从章的声音焦急的回荡在山谷之中，在唤着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找他。
是在找他吗？
傅重峦梦中发出一声质疑，忽的听到一声清脆的钟响，他恍然睁开了眼，视线朦胧。
“阿峦！阿峦！傅重峦！”
大梦初醒，随着傅重峦缓缓皱了下眉，他听清了不远处肖从章的呼喊，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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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傅重峦好似溺水之人抓到了一处浮萍一般，他呼吸喘重着，一点点将自己支撑起身，慢慢的抬起一只手，想要告诉肖从章，他在这里。
他的阿峦在这里……
肖从章拼尽全力才找到了巫谷的入口，却不曾想进来看到一片火海的那一刻，心跳停止的恐惧蔓延。
他慌了神一般的四处找着傅重峦，坚信他一定在这里。
火光灼目，烟雾干扰了视线，肖从章一处处的翻找着，根本不惧焰火。
直到他再次抬眸，看到了一片花丛中虚弱努力举起的手。
那一刻，失而复得的情绪萦绕。
肖从章一身狼狈的快步冲了过去，牢牢抓住了那只将要摔落的手，一把将人拉起拥去了怀中。
“阿峦！我找到你了！！”
肖从章激动的声音落在傅重峦昏沉的耳边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他话音中的颤抖害怕。
靠在熟悉的怀抱中，傅重峦只觉得心骤然安定了下来。
他强撑着抬眸，露出一抹笑，对上肖从章哭红的眼虚弱的说道。
“太好了……你找到我了……”
察觉出了傅重峦此刻很虚弱，肖从章勉强冷静了思绪，弯身将傅重峦抱起，迈步离开火海，往山谷的出口方向走去。
将要彻底昏迷过去时，傅重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被火光吞噬的木屋。
或许对于莫应怜来说，此地是噩梦，也是他最后的归宿。
如此，也好……
傅重峦安心的靠在肖从章怀中，直到他出现的那一刻，前一秒的恐惧和害怕好似荡然无存了。
他此刻能感受到肖从章的呼吸，心跳，还有山谷外远远传来的几声嘈杂声响。
是林修他们的声音……
原来到最后，生死有人在乎牵挂，是这样的……
此生，他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孤独的死在天牢中，寒雪遮身，孤魂踌躇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走远，而在其身后，火光将巫谷的一切吞噬殆尽，或许后世再提起，便再也无人知道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