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村藏在群山最深处,村口的老槐树比亮甲村那棵还要粗壮,枝叶遮天蔽日。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气里飘着柴火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马青山抱着依旧昏迷的马灵灵,马阔海提着简单的行李,三人在村里打听了一圈,最后在村尾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停下。
院子很普通,灰瓦白墙,木门虚掩。门楣上挂着一块原木牌匾,没有题字,只刻着一枚阴阳太极的图案。
“就是这儿了。”马青山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开门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穿着藏青色的粗布长衫,头发随意束在脑后,面容清癯,眼神却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
“路法将军的朋友?”马青山问。
男人点点头,侧身让开:“进来吧。”
院子里很简朴,左边是药圃,种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右边是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套粗陶茶具。正屋门开着,能看到里面简单的陈设——一张木床,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
男人示意马青山把马灵灵放在床上,然后俯身检查。他的手指很轻,搭在马灵灵手腕上,闭着眼,像是感受着什么。
马阔海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忍不住问:“先生,我妹妹她……”
“别急。”男人睁开眼,目光平静,“病毒已经深度嵌合,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能治吗?”马青山声音干涩。
“能。”男人起身,走到窗边的水盆前洗手,“但不是用药治。”
“那用什么?”
“用她自己。”
马青山和马阔海对视一眼,都没听懂。
男人擦干手,坐回床边,看着昏迷的马灵灵,缓缓开口:“丧暴病毒以负面情绪为食粮。怨恨,愤怒,恐惧,绝望……这些情绪越强烈,病毒就越活跃,宿主就越容易被控制。”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如果,宿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呢?如果那些负面情绪无法滋长,甚至渐渐消散呢?”
马阔海眨了眨眼:“这不就是……忍吗?”
“忍?”男人笑了,笑容很淡,“忍不是憋着。憋着只会让情绪在体内堆积,总有一天会爆发。控制,才是关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梅树。
“控制,是一种习惯。当你习惯了用平静的心去看待一切,愤怒来了,你能看见它,然后让它流走;恐惧来了,你能看见它,然后让它消散。你不被情绪控制,而是控制情绪。”
马青山若有所思:“所以……只要灵灵能控制情绪,病毒就会因为缺乏‘营养’而……”
“死亡?不。”男人摇头,“病毒不会死亡,但会‘沉睡’。当它找不到可以吞噬的负面情绪,就会进入休眠状态。就像种子没有水和阳光,不会发芽。”
他走回床边,看着马灵灵苍白的脸。
“我会教她如何控制。但这个过程,只能靠她自己。”
马灵灵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木梁屋顶。记忆慢慢回笼——废弃广场,妮娜的狞笑,血龈欧克瑟的刀,还有体内那股冲垮理智的冰冷力量……
“灵灵!你醒了!”马阔海惊喜的声音传来。
马灵灵转过头,看见大哥和二哥都守在床边,眼眶一下子红了:“哥……我是不是……又……”
“别怕。”马青山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我们已经找到能帮你的人了。”
他简单说了路法的安排,以及这位隐士先生的说法。
马灵灵听完,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我真的……能控制住吗?”
“能。”回答她的是从门外走进来的隐士。他手里端着一碗药汤,递给她,“先把药喝了,稳定心神。下午开始,我教你方法。”
药很苦,但喝下去后,一股温润的暖意从小腹散开,马灵灵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下午,隐士带她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闭上眼睛。”他说,“感受你的呼吸。”
马灵灵照做。
“现在,感受你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不要抗拒它,不要害怕它。就像看着一条河,你站在岸边,看着水流过。”
起初很难。那股力量太具侵略性,一感知到它的存在,马灵灵就本能地想要压制。但每次压制,都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噬。
“放松。”隐士的声音很平和,像山风,“你不是在和它战斗。你只是在观察它。”
马灵灵咬着牙,一点点放松紧绷的肌肉和神经。
她“看到”了。
那是一片幽紫色的“海洋”,在她意识深处翻腾。海洋里充斥着各种破碎的情绪——小时候目睹哥哥被感染的恐惧,对父亲所作所为的失望,对自己可能伤害他人的愧疚,还有对端木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失去的惶恐……
这些情绪,都是病毒的食粮。
“现在,试着把这些情绪,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隐士引导着,“不是丢掉,是看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然后……放下。”
马灵灵尝试着。
她先“拿起”那份恐惧。她看见六岁的自己,躲在实验室门外,看着哥哥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皮肤变成可怕的紫色。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这些年。
“它已经过去了。”她对自己说,“哥哥现在好了,我也长大了。我不需要再害怕了。”
奇妙的是,当她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份恐惧的“重量”减轻了。它还在,但不再那么尖锐,那么具有压迫感。
幽紫海洋里,属于恐惧的那部分,颜色淡了一些。
马灵灵精神一振,继续尝试。
失望,愧疚,惶恐……她一件件地梳理,一件件地“看清”然后“放下”。每放下一样,幽紫海洋的翻腾就减弱一分,那种冰冷粘腻的侵蚀感就消退一点。
但这过程极其消耗心神。不过一个小时,马灵灵已经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今天先到这里。”隐士递给她一杯温水,“控制不是一蹴而就的。你需要时间,让这种‘观察’和‘放下’变成习惯。”
接下来的三天,马灵灵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过程。
早晨喝药稳定心神,上午在隐士指导下冥想,学习如何更敏锐地感知情绪变化;下午则继续深入意识,梳理那些喂养病毒的负面情绪。
马阔海一开始还担心妹妹太辛苦,但马青山拦住了他。
“这是灵灵自己的战斗。”马青山看着院子里闭目静坐的妹妹,眼神复杂,“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她。”
第三天傍晚,马灵灵从冥想中醒来时,眼睛亮得惊人。
“哥,我感觉到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它‘饿’了。”
“饿?”马阔海没明白。
“病毒……需要负面情绪当营养。但我这几天,一直很平静。”马灵灵伸出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动。
一丝微弱的幽紫光芒浮现,但只闪烁了一下,就迅速黯淡、消散,像是燃尽的火星。
“看,它没力气了。”马灵灵笑着说,眼眶却红了,“我真的……能控制住了。”
马青山用力抱了抱妹妹,喉头哽咽:“好……好……”
隐士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基础已经打下了。”他对马灵灵说,“但记住,控制是持续一生的功课。外界刺激不会消失,负面情绪也还会产生。你要做的,是养成第一时间‘看见’并‘放下’的习惯。只要不被刺激到失控,病毒就永远只是沉睡的种子。”
马灵灵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先生。”
“明天,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第四天清晨,马家三兄妹告别隐士,离开了以太村。
回程的车上,马灵灵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山峦,田野,河流……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她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那些曾经让她焦虑、恐惧、愤怒的事,现在想起来,依然会泛起涟漪,但不再会掀起滔天巨浪。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情绪的产生,然后像拂去灰尘一样,轻轻将它放下。
体内的幽紫“海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平静的“湖泊”。颜色很淡,几乎透明,偶尔才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知道病毒还在,但它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兴风作浪了。
“灵灵,”马青山开着车,从后视镜看她,“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跟端木说?”
马灵灵沉默了一会儿,轻声但坚定地说:“实话实说。”
马阔海转头看她:“你不怕他……”
“怕。”马灵灵承认,“但我更怕欺骗他。端木最恨别人骗他,尤其是……他在意的人。”
她握紧拳头:“而且,我相信他。就算他一时接受不了,我也要告诉他。这是我的事,我有勇气面对,也有勇气承担后果。”
马青山从后视镜里看着妹妹坚毅的侧脸,心里百感交集。那个总是躲在他身后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回到南博市时,已是下午。
马灵灵让哥哥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去了端木燕的侦探事务所。
站在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前,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事务所里,端木燕正趴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听到门响抬起头,看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灵灵?你回来了?”他放下笔站起身,“家里的事处理好了?”
“嗯。”马灵灵点头,走到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端木,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端木燕察觉到她的紧张,表情认真起来:“什么事?坐下说。”
马灵灵没坐。她站在那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我就是莲花欧克瑟。”
空气凝固了。
端木燕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眼睛一点点睁大,瞳孔紧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马灵灵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继续道:“在亮甲村,你遇到的那个莲花欧克瑟……就是我。那天你追丢它之后,我恢复了人形,昏倒在石像旁边。后来妮娜找到我,想抓我回去做实验,柯胜救了我……”
她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包括小时候被病毒溅到,包括这些年的潜伏,包括在以太村跟随隐士学习控制。
“……路法将军让隐士帮我。他说,只要我能控制情绪,让病毒没有负面情绪当营养,它就会沉睡。我这几天,就是在学这个。”马灵灵的声音越来越小,“现在……我已经基本能控制住了。”
说完,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端木燕。
端木燕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燃烧着战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愤怒,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
马灵灵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他还是接受不了。
她苦笑了一下,转身想走:“对不起,端木。我知道你恨欧克瑟,我……我不该来打扰你。以后……”
话没说完。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攥得她生疼。
马灵灵愕然回头。
端木燕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她面前,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此刻全部化作了实质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端木燕的手臂箍得很紧,几乎要把她揉进骨头里。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呼吸粗重地喷在她的发顶。
马灵灵整个人都懵了,僵在他怀里,大脑一片空白。
“你……”她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不……不恨我吗?”
“恨?”端木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嘶哑得厉害,“我恨我自己!”
他松开一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眼睛通红地瞪着她:“我就在亮甲村跟你擦肩而过!我差点……差点就对你动手了!如果那天我真的伤了你,我……”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马灵灵看着他眼里的后怕和痛苦,心里某处坚硬的东西突然碎裂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伸手回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哭得浑身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端木……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怕……怕你讨厌我……”
“傻子。”端木燕收紧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我只是……”
他顿住了,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后知后觉的尴尬和害羞,终于淹没了刚才汹涌的情绪。
端木燕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别过脸去,不敢看马灵灵。但手还无意识地攥着拳,指尖微微发抖。
“你……你没事就好。”他干巴巴地说,“那个……路法将军介绍的人,靠谱就行。”
马灵灵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又想起刚才那个几乎让她窒息的拥抱,脸上也烧了起来。她擦了擦眼泪,小声说:“嗯,很靠谱。我现在……真的感觉好多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都低着头盯着地板,谁也不敢看谁。
事务所里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灰尘在光里缓缓飞舞,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许久,端木燕才清了清嗓子,重新抬起头。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耳朵还是红的。
“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他看着马灵灵,眼神认真,“别再一个人扛着。”
马灵灵用力点头:“嗯。”
“还有,”端木燕顿了顿,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神柔软,“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叫我。”
马灵灵笑了,眼泪又涌上来,但这次是暖的。
“好。”她说,“一定叫你。”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缓缓飘过。城市依然喧嚣,危机依然潜伏在暗处,但在这个小小的侦探事务所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坦诚需要勇气,而接受需要更大的勇气。
所幸,他们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