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旁边那个小型嵌入式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温水。
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陈亮，自己拿着另一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他重新坐下，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个静止的、显示信息处工作间门口空无一人的监控画面。
他仿佛能透过画面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那张由严振国巧妙编织的大网。
“林可染…”陈铭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分析力，这分析再次落入彀中：
“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官员，严谨，克制，深谙规则，并且极其善于保护自己。你说得对，他当时的反应，从表面上看，完全符合一个恪尽职守、不愿越雷池半步的纪委干部的形象。经讶恰到好处，对程序的坚持无懈可击。”
他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这锐利却看错了方向：
“但是，亮子，你注意到一个细节没有？当我提到‘近期某些特殊项目的保密等级异动可能需要纪委方面额外留意’时——我并没有直接提‘暴雨计划’——他的右手食指，在茶杯的杯沿上，非常轻微地、连续地敲击了三下。那是他思考时，尤其是遇到重大抉择时，一个极其隐秘的下意识动作。
我在几次跨部门协调会上观察过他，只有在他认为议题涉及核心利害，需要极度谨慎权衡时，才会出现这个动作。”
陈亮瞳孔微缩，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似乎确实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微小的不协调感。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知道？至少，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的怀疑被进一步强化。
“他知道的，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或者，他掌握的某些线索，让他产生了高度的警觉和联想。”
陈铭肯定地说，语气深沉，将这错误的判断夯实：
“但他选择了最符合他身份和处境的做法：不主动介入，不明确表态，但保持高度关注的通道。他在观望，也在权衡。这未必是恶意，可能只是…生存的智慧，或者，他在等待一个更明确的信号，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打破平衡的契机。”
他将林可染的谨慎解读为暧昧，而这解读，正符合严振国希望他们得出的结论——林可染不可靠，甚至可能是“东方欲晓”ls-001的人，从而使得他们更加依赖和信任“老严”这条唯一的“内部情报渠道”。
他端起水杯，轻轻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别忘了，他能坐到纪委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本身就是各方势力平衡和信任的结果。他背后牵扯的利益和关系网，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他不会轻易站队。
我们的试探，或许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至少确认了一点：林可染，不是我们现阶段可以完全依靠的力量。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股力量，或许会成为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关键砝码，但也可能…成为我们的阻碍。
而且，这个林主任，在东方欲晓被困省委纪检委秘密调查时，不是还为东方欲晓叫他装疯吗？”
他彻底将林可染推到了需要警惕的对立面，为后续严振国进一步离间埋下了伏笔。
陈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陈铭的分析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他心中关于林可染的部分谜团，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思量，以及对“老严”情报准确性和自身判断力的更深依赖。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每个人都在戴着面具跳舞，他们以为自己看清了一些，实则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就在陈亮消化关于林可染的分析时，主屏幕上，代表数据提取进度的百分比条，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缓慢爬升后，终于猛地一跳，达到了100！
安全屋内的两人精神瞬间紧绷，目光齐刷刷地锁定屏幕，期待着能撕开假的“东方欲晓”ls-001伪装的“铁证”。
小王的的声音随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和紧张：
“陈队，陈处！初步镜像完成！正在尝试进行逻辑结构分析和文件系统挂载…等等！有发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硬盘的特定未分配扇区，发现了大量被深度擦除的痕迹，使用了非常专业的、近乎军方级别的擦除算法，常规恢复手段几乎无效…但是，在几个标记为物理损坏、理论上难以读取的簇中，我们找到了一些残留的、未被彻底覆盖的日志文件碎片！这…这简直是奇迹般的运气！”
“内容！”陈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心跳骤然加速，肾上腺素飙升。他感觉真相就在眼前。
“正在解析…碎片信息极其有限，但…出现了一个加密的压缩包残留索引，文件名片段是…‘p_er_r_f…’ 后面缺失。更重要的是，在系统临时文件区域，恢复出了一小段极其关键的操作记录！”
小王的声音有些颤抖：
“记录显示，在设备进水前极短的时间内，有一个拥有系统最高权限的隐藏进程，访问过一个外部b存储设备，并且…执行了快速的、特定模式的数据筛选和转移操作！
转移的目标路径…指向了一个经过加密的网络共享地址，地址经过多层跳转，初步追踪指向…海外某个匿名服务器节点！节点代号…‘风暴眼’！”
“数据转移…海外服务器…‘风暴眼’…”陈亮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东方欲晓’他…他不仅在看‘暴雨计划’，他还在偷偷向海外转移数据？！他这是…叛国？！”
这个“东方欲晓”，做了十几年的公安，不知道这个是叛国吗？
这结论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之前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被背叛的愤怒。
这正是严振国希望通过“证据”让他们得出的唯一结论——将假的“东方欲晓”ls-001定性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清除的“叛国者”。
为组织清除掉一颗不稳定的定时炸弹，从而使自己在“船长”面前得到赏识和一些奖励。
陈铭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让他整张脸显得晦暗不明，只有紧抿的嘴唇和骤然收缩的瞳孔显示出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