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又干又痛,试图发出声音,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挤不出来。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辩白,在此刻这“铁一般”的反证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那么无力。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和虚无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王海海看着他骤然灰败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脸色,看着他那双原本锐利明亮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绝望的眼睛,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或许有一丝对程序本身的无奈——飞快地掠过心头。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保持着绝对的严厉和公事公办。他合上了文件夹,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站起了身。
“东方欲晓同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最终宣判般的意味,“基于目前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和你的陈述,你所涉及的问题,性质非常严重,情节特别恶劣。这不仅关乎个人违纪,更严重损害了执法队伍的形象和公信力。”
他走到东方欲晓身边,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丝,但内容却更加沉重:“希望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能够真正地冷静下来,抛开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端正你的态度,好好反省,实事求是地、彻底地向组织交代清楚你自己的问题。这才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目光看似扫过桌面,实则意味深长:“至于你反复提到的那些……关于许泽彬同志,以及其它一些未经证实的、甚至有些…超乎常理的指控,组织上…当然也会按照程序,进行必要的调查核实的。不过,我提醒你,任何指控都需要坚实的证据支撑。”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确保东方欲晓能清晰听到的音量,平淡地加了一句:“另外,你的家人那边……你岳母,张夫人,刚刚特意打电话到纪委里关切地询问了你的情况。她很关心你,让你……好自为之。”
“岳母”这两个字,像是一根淬了冰的细针,轻轻巧巧地刺入了东方欲晓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张夫人……张敬轩母亲……那位永远妆容精致、衣着华贵、谈吐优雅却眼神冷漠的贵妇人……
当年,他和敬轩排除万难要在一起时,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她。她从未看得起过他这个毫无背景、只知道查案办案的穷小子刑警。
她认为他给不了她女儿想要的、她认为配得上她家门楣的生活,是从小和静轩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的老罗的孩子罗书隐。
即使后来勉强同意东方欲晓,但婚后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她会在这种时候“关心”他?还会特意打电话到纪委来“关切”?
这绝不是关心。这是提醒,是警告,是另一种形式的……嘲讽和施压。
甚至可能……这通电话本身,就是某种信号?一个他不敢深想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的脑海。
王海海说完,不再停留,对记录员示意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清晰地走出了审讯室。
“哐当——!”
那扇厚重的、隔音极好的铁门被从外面重重关上,发出沉闷而令人绝望的巨响。
门锁落下的“咔嚓”声,清晰地像是直接锁死了他的整个世界。
所有的声音瞬间被隔绝在外,惨白刺眼的灯光下,只剩下东方欲晓一个人。
他被彻底地打入了深渊。
完了……这一次,可能真的完了……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所有的辩解都成了笑话。
甚至连他拼死抓住的、自以为是的“铁证”,都变成了证明他“精神失常”的反证。
九年的坚持,九年的追寻,像偏执的傻瓜一样追逐着“船长”的阴影,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傅赵山河倒在血泊中瞪大的双眼……敬雅苍白冰冷的面容……还有父母那担忧却强作镇定的脸庞……陈科那些信任他的战友……
一幅幅画面在他混乱的脑中疯狂闪现,死死地勒紧了他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
愧疚!如同汹涌的酸液腐蚀着他的内脏!
他对不起师父的栽培和期望!
对不起敬雅年轻的生命!
他更对不起远在老家的父母,让他们晚年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和担忧!
他也对不起队里那些信任他、跟着他拼命的兄弟!
他毁了这一切!
他不仅没能揭开真相,反而把自己也彻底搭了进去,成了一个罪人,一个笑话!
不甘心啊!死也不甘心!
可是……还能怎么办?
他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咔嚓作响、即将把他彻底碾碎的声音。
只剩下这生命的鼓点,一声紧似一声,催命符般敲打在他的神经末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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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这里的主旋律。
只有门板下方那条极细的缝隙里,偶尔会扫过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光线。
但这光,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更加衬出这方狭小空间的压抑与绝望。
完了吗?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冰锥一样刺穿他强自镇定的外壳。
这不是简单的栽赃陷害。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天衣无缝的绝杀之局。
目的不仅仅是要他坐牢,而是要彻底地摧毁他——东方欲晓这个人。
要让他所有的指控、所有的辩解,都变成荒唐可笑的、精神错乱的疯话!
要让他社会性死亡,让他变成一个因为偏执而产生幻觉、诬陷受害者的疯子!
从此,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再有人相信。
“船长”……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毒辣到极致的手段来对付我?!
东方欲晓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疼痛才能让他勉强保持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不至于真的当场崩溃嘶吼出来。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王海海进来了,同时进来的是省纪委办公室主任林可染。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机关干部特有的、恰到好处的严肃和关切。
东方欲晓认识林可染。
不止是认识,他们还是固定的球友,每周都会在省纪委宿舍区的羽毛球馆里打上几场。
林可染球风稳健,经验老道,东方欲晓则体力充沛,进攻犀利,两人在球场上是对手,也是默契的朋友。
打完球,常常会一起喝杯茶,聊聊工作,聊聊家庭,偶尔也会含蓄地交流一些对省内某些人和事的看法。
东方欲晓一直觉得,林可染是个正直且值得信赖的老大哥。
此刻,林可染的目光落在东方欲晓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凝重,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暗示。
他没有多看东方欲晓狼狈的样子,很快转向王海海,语气公事公办:“老王,这边情况怎么样?领导催问初步结果。”
王海海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一摞材料,又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东方欲晓,轻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嘴很硬,但故事编得太离奇,一点实据都没有,反而对我们现有的证据完全不利。我看他这里,”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压力太大,可能真的出了点问题。”
林可染眉头紧锁,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关于许泽彬身体检查的报告和照片,仔细地“翻阅”起来,仿佛也是第一次看到。
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王海海的大部分视线。
就在这一刹那,东方欲晓看到,林可染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隐晦地、快速地动了一下。
一枚被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片,从他指缝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东方欲晓被铐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边。
东方欲晓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强大的意志力让他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维持着那种绝望和茫然。
他的手指,借着被铐住的姿势,微微一动,将那个小纸片迅速而牢牢地压在了掌心之下。动作轻微得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空气的流动。
林可染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他放下材料,对王海海沉声道:“既然这样,更要把工作做细做实。领导的意思,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案情多复杂,都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既要对组织负责,也要对同志负责。”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老王,你出来一下,关于另一个证人的询问安排,有个细节需要马上跟你沟通一下。”
王海海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跟着林可染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林可染似乎不经意地回头,又看了东方欲晓一眼。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警告、急切,还有一丝……鼓励?
门轻轻合上。
审讯室里只剩下东方欲晓一个人,还有头顶那盏惨白得令人窒息的灯。
纸条究竟写了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