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还在手里,那条“你爸那天不是被抓的”像根刺扎在眼皮底下。我盯着看了三分钟,没回,也没删。倒是把林婉初的借书卡信息翻了出来——市图系统里她最近借的都是高二数学和心理学入门,登记住址那一栏,填的是城南老砖瓦厂宿舍区3栋。
这地方我知道,一条巷子七拐八绕,路灯坏了一半,出租屋扎堆,治安通报里常出现“口角纠纷”四个字。她左手缠着绷带去图书馆,腿上有淤青还不肯让人帮忙,现在想想,哪是摔的?分明是被人拖拽过。
我抓起钥匙出门,骑上那辆二手山地车,顺着她放学常走的路线往南蹬。天擦黑,晚风带着股馊饭味儿从各家窗户飘出来。我在离她楼两百米外的废报亭后头停了车,蹲下系鞋带时瞄见她影子进了3栋单元门。
我没跟进去。这种地方,陌生人露脸就是打草惊蛇。干脆把车锁在电线杆上,绕到楼后侧,那儿有排废弃煤棚,正好能贴墙摸到她家那扇朝北的小窗。
窗纸破了个角,胶布补过,但边缘翘着。我踮脚凑近,里面灯泡昏黄,照出一个穿背心的男人正坐在饭桌前灌啤酒,桌上散着几张成绩单,被油渍浸得字迹发糊。林婉初站在墙角,低着头,书包还背着。
男人突然一拍桌子:“三百块补习费?你考年级倒数还想花钱?”
她没吭声。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拿这分数回报我?”他一把抢过她书包,哗啦倒出课本作业本,成绩单飞了一地。他捡起来扫一眼,直接撕成两半,又伸手去掏她校服内袋,“藏得好啊,生活费都敢自己管?”
抽出来一叠零钱,全是一块五块的,他看都不看塞进裤兜。
我手指抠进砖缝,指甲盖发疼。
他晃着酒瓶站起来,脚步虚浮地逼近她:“下次再敢藏钱,看我不抽你!”
她往后退,脊背抵住墙。
他举起啤酒瓶,手臂抬到一半——
我一脚踹在门框下角。
木门年久失修,门轴直接崩开,整扇门向里砸倒,撞翻了小方桌。我跨进去,声音压得不高,但足够响:“派出所!家庭暴力,所有人别动!”
话音落,巷口冲进来三个穿制服的。王伟走在最前头,警棍在手,吼了一声:“都靠墙站!手抱头!”
男人酒醒了一半,啤酒瓶举在半空,愣在原地。王伟一个箭步上去,拧臂夺瓶,反手铐上。我趁机把林婉初拉到身后,她浑身抖得像片叶子,嘴唇发白。
“你们凭什么抓人?”男人扭着脖子喊,“这是我闺女!我说她两句怎么了?”
王伟把他按在墙上,语气冷得像铁:“你说两句?当着我们面威胁用瓶子砸人,还搜刮孩子生活费,涉嫌虐待家庭成员。走一趟吧。”
我回头看了眼林婉初,她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着校服袖口,指节泛白。
“你先出去等。”我对她说,“外面凉,我把外套给你。”
她没动,眼神往她爸那边瞟。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事儿要是闹大,她以后日子更难熬。可今天要不拦住,明天那瓶子真砸下来,就不是报警能解决的了。
“他在派出所待不了多久。”我低声说,“但至少今晚你不用回家。”
她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王伟带人押着她爸往外走,路过我时递了个眼神。我点点头,意思是谢了。他爸一路骂骂咧咧,什么“多管闲事”“读书读傻了”,到了巷口被塞进警车,引擎一响,消失在夜色里。
现场只剩我和林婉初。
她还是不动,像钉在屋里。
我脱下外套递过去:“穿上,别冻着。”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没披,抱在怀里。
“你怎么知道……”她嗓子哑得厉害,“你怎么会在这儿?”
“图书馆的借书记录。”我说,“你借的心理学书,作者专门研究家暴受害者心理。我还查了这栋楼近三年的报警记录,七月到九月,每月都有邻居报‘深夜吵闹’。”
她咬住下唇,眼里有光闪了下,很快压下去。
“你不该来的。”她终于开口,“他会更恨我。”
“他早就不该碰你一分钱。”我说,“生活费是你妈留的吧?他每个月都抢走?”
她猛地抬头看我,瞳孔缩了一下。
我猜中了。她妈不在了,或者跑了。这种家庭,女人要么扛不住走,要么被打走。
“下次他再动手,别忍。”我说,“你可以打110,或者直接来我住的地方。地址在江城老区胜利街72号二楼,房东姓赵,你提我名字就行。”
她摇头:“我不想连累你。”
“这不是连累。”我看着她,“这是你应该活着的方式。你以为忍就能太平?他今天抢钱,明天就能断你学费。后天呢?你想过没有?”
她嘴唇抖了抖,没反驳。
远处传来警笛声,大概是另一片区出事了。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晃。
我转身准备走:“我先回去了。手机开着,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她忽然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外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
我没应,只是摆摆手,走出屋子。
门已经倒了,歪在地上,锁也废了。这一晚上她没法回来住,也好。让她彻底离开那个空间几个小时,也许能喘口气。
我沿着巷子往外走,脚步踩在积水的洼地上,啪嗒作响。手机在裤兜震动了一下,我没掏。走到自行车旁,解锁,跨上去。
刚蹬了两步,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刹住车,回头。
林婉初追了出来,跑得有点踉跄,手里还抱着我的外套。
“你忘了这个。”她气喘吁吁地递过来。
我接过,重新递回去:“拿着吧,明早还我就行。你现在没地方去,可以先在附近找个通宵网吧坐着,别回家。”
她抱着外套,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
“我……我不想麻烦别人。”她低着头,“可我……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想起我妈当年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也是这样,不敢求人,不敢哭,以为扛过去就好了。
“那就别想那么多。”我说,“活着比面子重要。你要是真不想欠人情,明天来我家,帮我整理点资料,就算还我。”
她抬头,眼里有点光。
我调转车头,不再多说。
骑出两条街,手机又震。这次是王伟发来的微信:“人录完口供放了,警告教育。家属不追究,没法拘留。你悠着点,别让他盯上你。”
我回了个“知道”。
抬头看,江城老区的出租屋楼道灯亮着,三楼那户人家又在炒辣椒,红油溅在锅沿上,冒烟。
我把车停好,上楼,开门,屋里一股潮味。我反手关门,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枕头底下。
窗外,一辆夜班公交缓缓驶过,车灯扫过墙壁,照亮了桌角那份还没拆封的清华招生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