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船在浓雾中航行。
航行的第三天，海上的雾气愈发厚重。不是普通的白色海雾，而是带着灰黑斑驳的色彩，仿佛整片海域都被某种无形的墨水污染。雾中偶尔会飘过几缕磷火般的幽蓝光点，那是归墟海特有的“魂火”——迷失魂魄的残余光芒。
鹿铃坐在女舱室的床沿，双手抱膝。
已是深夜，子时已过。按照赵无病的规矩，这个时辰所有人都该待在舱室内。苏九儿在外侧床上盘膝调息，青丘狐火在她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防护，压制着体内残存的圣光剑气。
但鹿铃睡不着。
她的眉心月牙印记一直在微微发烫，耳边持续萦绕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呼唤。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共鸣——悲伤、迷茫、不甘，还有一丝几乎被磨灭的眷恋。
这些情绪来自船体本身，来自那些“活着”的船员，甚至来自更深处的……底舱。
三天航程中，她逐渐适应了这种感知。月灵族的净化之力似乎天生就能感应魂魄状态，哪怕对方已经死去多时。她能“听”到船员们残留的心声碎片：
“阿秀……等我回来娶你……”
“娘……儿子不孝……”
“杀！杀光那些光狗！”
“好冷……海好冷……”
支离破碎的执念，被禁锢在这艘船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生前的遗憾与怨恨。
鹿铃曾尝试用月华之力去安抚这些情绪，但每次刚释放一丝力量，就会立刻引来更多魂魄的“关注”。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同时盯上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又在感应他们？”
苏九儿不知何时结束了调息，睁眼看向她。
鹿铃点头：“苏姐姐，你说……我们死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困在某处，重复着生前的执念，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苏九儿沉默片刻，起身坐到她身边：“青丘的典籍里说，生死有界，轮回有序。但归墟海……是个例外。这里是现世的裂缝，规则紊乱，所以才会聚集这么多无法往生的魂魄。”
她顿了顿：“但赵无病将他们禁锢在船上，不像是单纯的善举。我观察过，每次有新的‘乘客’上船——就是那些夜半哭声的来源——船员们的怨念就会增强一分。这艘船，像是个不断收集怨念的容器。”
“他在用这些魂魄做什么？”鹿铃问。
“不知道。”苏九儿摇头，“但肯定和葬龙湾有关。守潮人说圣光殿要在那里布设阵眼，需要大量怨念能量。如果赵无病是在为圣光殿服务，那一切都说得通。”
“可守潮人让我们上这艘船……”鹿铃困惑，“如果赵无病是敌人，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隔壁舱室的林小邪。
男舱室内，林小邪正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研究守潮人留下的那张上古海图。石坚在一旁推演阵法，韩厉闭目调息，但耳朵始终竖着，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葬龙湾的位置，在海图上标注得很清楚。”林小邪指着图上一处形如龙爪的群岛，“但旁边有一行小注——‘龙怨冲天，生者勿近，死者往生’。意思是……那是死者该去的地方？”
石坚凑过来看：“不止。你们看这个符号。”他指着龙爪群岛中央的一个特殊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是三道交错的水波纹。
“归墟之眼的标记。”石坚神色凝重，“传说归墟海有九处‘归墟之眼’，是海水永恒下沉的漩涡，连接着不可知的深处。葬龙湾如果有一处归墟之眼，那就解释得通了——龙族尸骸沉入那里，魂魄被归墟之眼束缚，无法往生，所以怨念千年不散。”
韩厉忽然睁开眼：“船速慢了。”
众人侧耳倾听。
的确，船身破浪的声音变得柔和，航速明显下降。按照航程推算，此时距离葬龙湾应该还有半日路程，不该减速才对。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是船员那种僵硬的步伐，而是赵无病特有的、略带拖沓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他们的舱室门口。
敲门声响起，三轻一重。
林小邪示意众人戒备，然后打开门。
赵无病站在门外，手里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他的脸色比三天前更加苍白，咳嗽也更频繁了，但眼睛却异常明亮。
“马上要到‘迷雾回廊’了。”他哑着嗓子说，“那是进入葬龙湾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雾气里有些……东西。你们最好待在舱室，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来。”
“什么东西？”林小邪问。
赵无病沉默片刻：“归墟海的‘原住民’。它们不是魂魄，也不是活物，而是这片海域规则的……具象化。它们厌恶一切外来者，尤其厌恶‘光’。”
他深深看了林小邪一眼：“你身上有光的气息，虽然很淡，但足够吸引它们。所以接下来几个时辰，无论如何别动用任何光属性的力量——包括你那点微薄的星力。”
林小邪心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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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病能感应到他修炼的是星力？星力虽然与圣光不同，但确实都属于“光”的变种。古星宫的传承，本质上是对星辰之光的运用。
“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韩厉沉声问。
赵无病咳嗽几声，嘴角溢出一点暗红色的血丝。他不在意地用袖子擦掉，笑了笑：“因为守潮人说，你们可能……能改变一些事情。”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
“三十年前，幽灵舰队有三百七十二名兄弟。”他的背影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圣光殿围剿时，只有我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我强，而是因为他们……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了我。”
“所以这艘船上的每一个船员，都是我的兄弟。我把他们的怨念封存起来，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他们真正安息。”
他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念：“葬龙湾的归墟之眼，是唯一能洗去怨念、让魂魄往生的地方。但圣光殿要占据那里，布设大阵。如果让他们成功，我的兄弟们……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说完，他提着灯笼，消失在走廊尽头。
舱门关上。
四人面面相觑。
“他在……求救？”石坚不确定地说。
“更像是交易。”林小邪分析，“他帮我们进入葬龙湾，我们帮他破坏圣光殿的阵眼。但问题是……我们能相信他吗？”
韩厉忽然道：“他刚才咳血了。那不是旧伤，而是某种……反噬。强行封存、操控那么多怨念，他的身体早就被阴气侵蚀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我估计，他最多还有三个月寿命。”
“所以他是在用最后的时间，赌一把。”林小邪明白了。
船速进一步减慢。
透过舱壁，可以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又像是风穿过孔洞的呜咽。雾气变得更浓，即使隔着门缝，也能看到外面是一片纯粹的灰白，连灯笼光都透不出去。
鹿铃忽然浑身一颤。
“它们来了……”她低声说，月牙印记发出微弱的银光。
女舱室外，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脚步声，更像是某种湿滑的东西在地板上拖行。声音经过舱门时，停住了。
门外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苏九儿的手按在腰间软剑上，狐火在掌心凝聚。
但刮擦声没有持续。外面那个“东西”似乎对舱门不感兴趣，拖行声继续向前，最终消失在走廊深处。
可紧接着，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船体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有无数重物正在船外攀爬。船舱顶部传来滴答的水声，但滴落的不是水，而是某种粘稠的、散发腥气的液体。
最诡异的是，那些声音开始模仿人语。
起初只是无意义的音节，渐渐地，开始组成破碎的词句：
“冷……”
“好冷……”
“下来……陪我们……”
“一起……沉下去……”
声音层层叠叠，男女老幼混杂，但都带着同样的湿冷与怨毒。
男舱室内，石坚额头冒汗，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指向每一个方向：“阴气浓度在急剧上升……我们被包围了。船外至少聚集了上百个……不，上千个灵体！”
林小邪强迫自己冷静。
混沌直播系统在视野角落闪烁，观众弹幕疯狂滚动：
【卧槽这什么阴间场景】
【主播快开护体金光啊！】
【开个屁，没听船老大说不能用光系能力吗】
【那怎么办？等死？】
【月灵族小姐姐呢？该她上场了吧？】
月灵族……净化之力……
林小邪忽然想到什么，冲到与女舱室相邻的舱壁前，低声道：“鹿铃！用你的月华之力，但不是净化——是‘模拟’！模拟成和它们一样的气息！”
隔壁安静了一瞬。
随即，一股柔和的、带着清冷月辉的波动弥漫开来。但这股波动没有净化之力那种对阴魂的克制，反而……变得阴柔、幽深，仿佛月光下的古井，深不见底。
门外的骚动明显减弱了。
那些刮擦声、私语声、滴答声，都变得迟疑，仿佛在困惑：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个“同类”？
鹿铃的声音透过舱壁传来，带着疲惫：“我撑不了太久……月灵之力本质偏向太阴，确实可以模拟阴气，但消耗很大……”
“坚持住。”林小邪道，“迷雾回廊不会太长，按海图推算，最多一个时辰就能通过。”
船在浓雾中缓慢前行。
每一刻都格外漫长。舱室外，那些“原住民”始终没有散去，它们徘徊着，窥探着，等待着某个机会。
忽然，船身剧烈一震！
不是撞击，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整艘船开始倾斜，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外面传来船员的惊呼——这是三天来，第一次听到船员发出有情绪的声音！
赵无病的怒吼穿透舱壁：“放开！这里是幽灵舰队的船！”
回应他的，是一声悠长、古老、仿佛从深海最深处传来的……鲸歌？
不，不是鲸歌。
是龙吟。
低沉、哀伤、带着千万年沉淀的怨恨。
葬龙湾，到了。
而船，正被某种不可见的存在，拖向归墟之眼。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