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子时将至。
鬼见愁礁石区位于望潮崖以北二十里，是一片被黑色礁石环绕的隐秘海湾。礁石形状嶙峋诡异，在夜色中如同无数从海底伸出的鬼手。海浪拍击石壁的声音在这里变得异常沉闷，仿佛被某种力量压抑。
林小邪一行人潜伏在最外围的礁石阴影中。
“还有一刻钟。”韩厉低声道，独臂按在剑柄上。他的伤势已恢复九成，金丹初期的修为完全释放，足以应对大多数突发状况。
石坚在四周布置了简易的隐匿阵，阵法波动与礁石区天然的空间紊乱完美融合。烈如歌和苏九儿分列两侧警戒，鹿铃则紧紧跟在林小邪身后——她的月灵之力在这种阴气森森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敏感，眉心月牙印记一直泛着微光。
林小邪闭目凝神，尝试运转“星辉拟形术”。
经过两天的苦修，他勉强掌握了这门技巧的第一层。此刻丹田内的星核种子微微震颤，一缕极细的星力被抽出，在掌心凝聚成一个黄豆大小的光点。光点随即扩散，化作一层薄如蝉翼的星光薄膜，覆盖在他体表。
这是“星隐衣”，能扭曲光线、模糊气息，持续约三十息。虽然时间短，消耗却不小——就这么一次施法，星核种子的亮度就黯淡了一分。
“到了。”石坚忽然道。
海面上，浓雾毫无征兆地涌起。
不是自然的海雾，而是带着淡淡灰黑色的雾气，从海底深处翻涌而上。雾气中，一点昏黄的光亮由远及近——是船头的灯笼。
船只缓缓驶出雾墙。
正如烈如歌描述的那样，长约十五丈，通体漆黑如墨，船身木料看起来老旧腐朽，仿佛随时会散架。船帆破破烂烂，补丁叠着补丁，但诡异的是，船帆上绣着的图案——那是一具骷髅环抱弯月的标志，骷髅眼中嵌着两颗暗红色的宝石，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红光。
“幽灵舰队的标志。”韩厉沉声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海盗团中，幽灵舰队以神出鬼没着称。传说他们的船能穿行于生死边界，所以才能屡次逃脱围剿。”
船渐渐靠近礁石区。
甲板上有人影走动，但动作僵硬得不自然。借着灯笼光，可以看清那些船员的样貌——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瞳孔中没有任何神采。他们机械地忙碌着，抛锚、系缆、放下舷梯，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船头，一个佝偻的身影咳嗽着走到船边。
那是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瘦得皮包骨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外面罩着件破旧的皮坎肩。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嘴咳嗽，每咳一声，肩膀就剧烈耸动，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这就是船老大，痨病鬼赵无病。
他抬起昏黄的眼睛，扫视礁石区，最终目光落在林小邪等人藏身的方位。
“守潮人介绍的客人……”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风箱，“出来吧。圣光殿的光梭舟半柱香后会巡逻到这里，你们不想被瓮中捉鳖吧？”
被发现了！
众人心中一惊，但林小邪率先站起身，散去星隐衣。其余人也解除隐匿，显露身形。
赵无病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林小邪和鹿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咳嗽着说：“六个……比预想的多。但既然老潮头开了口，那就上来吧。每人十块下品灵石，或者等价的灵材、情报、故事——什么都行，死人船收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有灵石。”林小邪从储物袋中取出六十块下品灵石——这是他们剩余灵石的三分之一。
赵无病示意一个船员放下吊篮。灵石放入篮中，被拉上船。他掂量了一下，随手扔给身后的另一个船员：“记账。”
“上船。”他转身走向船舱，头也不回，“记住三条规矩：第一，不准进底舱；第二，不准问船员的过去；第三，子时到寅时，必须待在自己的舱室，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舷梯放下。
众人依次登船。踏上甲板的瞬间，鹿铃忽然抓紧了林小邪的衣袖。
“他们……”她声音发颤，“没有心跳。”
林小邪心中一凛。他修为大跌，感知能力有限，但经鹿铃提醒，仔细感应周围那些忙碌的船员——确实，除了赵无病和少数几个看起来稍微“正常”的船员外，大部分船员身上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但他们确实在动，在干活，甚至有一个船员经过时，还机械地朝他们点了点头——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得像面具。
“尸傀？还是别的什么？”石坚低声道。
“不是尸傀。”韩厉皱眉，“尸傀需要操控者持续注入灵力或神念，但这些‘人’……他们体内有某种自发的能量循环。更像是……某种‘活着的尸体’。”
赵无病的声音从船舱口传来：“别研究我的船员了。他们生前都是好手，死后也不愿意安息，我就给了他们继续‘活着’的机会。只要不违反规矩，他们不会伤害你们。”
他推开舱门：“跟我来，分配舱室。船会在鬼见愁停留半个时辰，等下一波海雾起来就出发。目的地——葬龙湾外围的‘龙爪岛’，航程三天。”
船舱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但异常阴冷。通道两侧挂着油灯，灯油燃烧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甜腻香气，似乎是某种安魂香。
“六个人，给你们两间舱室。”赵无病停在两扇相邻的木门前，“男一间，女一间。每间舱室有简单的禁制，从里面可以锁死。食物每天会送到门口，淡水自取——走廊尽头有水桶。”
他推开门，里面是不到两丈见方的小空间，两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小桌，再无他物。
“条件简陋，凑合着吧。”赵无病咳嗽着，“对了，如果夜里听到敲门声，别开。如果听到哭声……捂紧耳朵，装作没听见。”
“哭声？”苏九儿问。
赵无病深深看了她一眼：“这艘船之所以叫死人船，不只是因为船员。还因为……它偶尔会搭载一些特殊的‘乘客’。那些迷失在归墟海，找不到归处的魂。”
他说完，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渐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
“先安顿。”林小邪率先走进男舱室，“石坚，检查禁制；韩厉前辈，警戒；其他人整理物品。我们轮流休息，每两人一组守夜。”
女舱室内，鹿铃坐在床沿，双手抱膝。苏九儿关上门，激活了门上的禁制——一道淡蓝色的光膜覆盖门板，隔绝了内外。
“你在害怕？”苏九儿轻声问。
鹿铃点头，又摇头：“不是害怕……是悲伤。那些船员，我能感觉到他们残留的情绪……迷茫、不甘、眷恋。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不愿意承认。”
她抬头，眼中泛起月白色的微光：“苏姐姐，你说人死后，魂魄真的会迷失吗？”
苏九儿沉默片刻：“青丘有古老的传说，说归墟海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有些魂魄既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就会在这里徘徊。如果遇到合适的‘载体’，比如这艘船……或许能暂时停留。”
门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不是赵无病，也不是那些僵硬船员的脚步——这脚步声缓慢而拖沓，一步一步，从走廊深处走来。
经过他们舱室门口时，停下了。
鹿铃和苏九儿同时屏住呼吸。
门外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是个女子的声音，哀婉凄楚。哭泣持续了约十息，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两人对视，眼中都是惊疑。
男舱室内，韩厉猛然睁眼：“有阴魂过境。”
“不止一个。”石坚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转动，“这艘船……根本就是个移动的聚魂阵！船身的木材、帆布的材质、甚至那些灯笼的灯油，全都是温养阴魂的材料！”
林小邪心念急转：“所以赵无病不让我们子时到寅时出门——那是阴气最盛的时刻，也是船上‘乘客’活动的时候。他搭载这些迷失的魂魄，是要送去哪里？葬龙湾？”
“葬龙湾沉没着龙族尸骸，龙魂怨念极重。”韩厉分析，“阴魂汇聚之处，往往能滋养出极阴之地。如果圣光殿在葬龙湾布设阵眼，需要大量怨念能量，那么这些阴魂……”
“是燃料。”林小邪接道，“圣光殿要用这些迷失的魂魄，作为激活阵眼的引子。而赵无病——他是在帮圣光殿运送‘燃料’？”
“未必。”石坚摇头，“如果他是圣光殿的人，何必跑黑船？直接加入圣光殿不是更方便？而且守潮人说他欠自己一条命……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震。
外面传来赵无病的怒喝：“所有人待在舱室！有光狗来了！”
林小邪冲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向甲板。
浓雾中，三艘银白色的梭形舟船正破浪而来，船身散发出柔和但刺目的白光——正是圣光殿的巡逻光梭！
为首的光梭舟上，站着一名身着银白铠甲的中年修士，胸前绣着三道光环标志——金丹中期！
“赵无病！”那修士声音洪亮，带着光之力特有的穿透性，“圣光殿巡查使李明光，奉命搜查所有过往船只！立刻停船接受检查！”
赵无病站在船头，佝偻着腰咳嗽，仿佛根本没听见。
李明光脸色一沉：“冥顽不灵！众使听令——登船搜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六名筑基期的光使从光梭舟上飞身而起，脚踏光轮，朝着死人船扑来！
赵无病终于停止咳嗽。
他抬起头，那双昏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在我的船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变得冰冷如铁，“杀我的客人？”
他抬起右手，五指虚握。
甲板上，那些原本僵硬忙碌的船员，同时停下动作，齐刷刷转头，看向空中的光使。
三十多双空洞的眼睛，在夜色中泛起暗红色的光。
“既然死了都不安分……”赵无病喃喃，“那就再死一次吧。”
他五指猛然握紧！
所有船员的身体同时爆开！不是血肉横飞，而是化作三十多道灰黑色的雾气，如鬼魅般扑向空中的光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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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瞬间响彻海面。
那些灰雾触碰到光使的瞬间，后者体表的护体光盾就像纸糊般破碎。灰雾钻入他们的七窍，光使们开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衣服，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短短三息，六名筑基光使全部从空中坠落，掉进海里，再无声息。
李明光脸色剧变：“你……你竟敢！”
赵无病咳嗽着，朝他招了招手：“李巡查使，要不要……上船喝杯茶？”
李明光咬牙切齿，但看着那些重新凝聚成人形、面无表情站在甲板上的船员，终究没敢轻举妄动。
“赵无病，圣光殿记住你了。”他丢下这句狠话，催动光梭舟调转方向，“撤！”
三艘光梭舟迅速消失在雾气中。
甲板上，赵无病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仿佛刚才那一击耗尽了力气。那些船员默默回到各自的岗位，继续机械地忙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舱室内，林小邪等人看得心惊肉跳。
“那些船员……不是尸傀，也不是阴魂。”韩厉凝重道，“是‘怨念化身’。赵无病将船员死前的怨念封存在特殊的载体里，关键时刻可以释放出来杀敌。但这种手段极其阴毒，每用一次，那些船员残存的意识就会消散一分……”
“所以他平时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活动，是在温养他们的怨念？”石坚恍然。
林小邪却想到更深一层：“赵无病刚才说‘在我的船上，杀我的客人’。他是在保护我们。这意味着，至少在到达葬龙湾之前，我们是安全的。”
他看向众人：“但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底牌。这种人物，不会无缘无故帮守潮人。他们之间的交易，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船身再次震动，开始缓缓起航。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死人船驶入更浓的雾气，朝着归墟海深处进发。
前方，就是传说中沉睡着上古龙族尸骸的禁忌海域——
葬龙湾。
而船上的秘密，显然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第二百九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