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刚走到仓库院子外,就看见门口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大多是家属院的邻居,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表情各异,有看热闹的,有关心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林凡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院子里,王淑芬正叉着腰,脸红脖子粗地跟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中年男人对峙。那男人仰着下巴,背着手,官腔十足。
宋卫国、老刘、老赵几个老师傅站在王淑芬身后,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想说什么却又似乎有些顾忌,显然认识来人且知道其难缠。
林凡认出来了,那是厂保卫科的一个干事,姓孙,出了名的爱摆架子、抓小辫子,据说跟钱科长那边关系不错。
王淑芬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孙干事!你少给我扣大帽子!我们怎么就不务正业,搞资本主义尾巴了?街道办白纸黑字批的文你看不见?我们这叫生产技术服务队!正经给五金厂加工零件,赚的都是辛苦血汗钱!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行了?”
孙干事嗤笑一声,声音尖刻:“王淑芬同志,你少跟我嚷嚷!街道办批准?街道办能大过国家的政策?你们几个人,占着厂家属院的地盘(虽然这仓库归街道,但地皮模糊算厂里的),私下接活,聚众生产,这性质就很可疑!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们偷窃厂里的原材料来搞私活!必须立刻停工!接受检查!”
“你放屁!”王淑芬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我们的材料都是小林……都是林队长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发票收据都在屋里放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偷厂里东西了?红口白牙就诬陷人?”
“买回来的?谁知道你们的钱是哪里来的?说不定就是偷卖厂里材料换的脏钱!”孙干事冷哼一声,眼神扫过宋卫国几人,意有所指,“有些老工人啊,就是思想滑坡,被糖衣炮弹打中了,忘了本分!”
宋卫国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踏前一步:“孙干事!你说话要负责任!我们的材料来源清清楚楚,每一分钱都来得光明正大!我们凭手艺吃饭,不丢人!”
“手艺?厂里发着工资养着你们,是让你们给厂里贡献力量的!不是让你们在外面给自己捞油水的!”孙干事瞪着眼,手指差点戳到宋卫国鼻子上,“宋卫国,你也是几十年的老工人了,觉悟呢?我看你就是被某些来路不明、满脑子生意经的人带坏了!走了歪路!”
这话的矛头,直指刚刚挤进来的林凡。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哎呦,保卫科都定性了,这事小不了……”
“我就说这么干悬乎,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老宋头真是糊涂,安稳日子不过,惹这麻烦……”
“那个姓林的年轻人,看着就不像踏实人,尽搞歪门邪道……”
林凡听着这些话,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绝对是钱科长撺掇来的。明的竞争不过,就开始玩阴的,利用体制内的规则和敏感的大帽子来压人。这顶“挖社会主义墙角”、“搞资本主义”的帽子,在八十年代初沉重无比,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刚刚萌芽的个体经济。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脸上挤出一点平静的笑容,走到双方中间。
“孙干事,您好。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动静?”林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孙干事看到林凡,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板起脸,拿出更大的官威:“林凡同志!你来得正好!你们这个所谓的服务队,涉嫌违规经营、侵占厂地、偷盗公物!我现在依法要进行查封和检查!请你立刻配合!否则后果自负!”
林凡笑了笑,仿佛没听到那些严厉的指控,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孙干事,您说的这些,可都是不小的罪名。咱们办事得讲证据,对不对?”
他转向围观的邻居,声音提高了一些,既是对孙干事说,也是对所有人说:“说我们违规经营,我们有街道办的正式批文,白纸黑字,大红公章,随时可以查验。说我们侵占厂地,这仓库的产权和使用权街道周主任协调得很清楚,如果您有疑问,现在就可以去街道办或者厂办核实。至于偷盗公物……”
林凡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孙干事:“这更是无稽之谈!我们所有原材料采购的发票、收据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里面,每一笔支出的时间、金额、来源清清楚楚!孙干事,保卫科维护厂区安全秩序,我们理解也很尊重,但不能听风就是雨,凭一些莫须有的猜测就污人清白吧?咱们厂里厂外这么多老少爷们儿都看着呢,做事总得讲个道理,有个章程,您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摆明了己方的合法合规,点出了对方的程序瑕疵,又把围观群众拉到了“讲道理”的评判席上,暗指对方是受人指使、无事生非。
风向立刻开始变了。
“是啊,人家手续齐全,发票都有,应该不是瞎搞……”
“保卫科检查也得按规矩来啊,不能空口白话就抓人吧……”
“听听人家小林说的,在理……”
孙干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没想到林凡这么硬气,而且准备得如此充分,话也说得滴水不漏。他确实没任何实质证据,完全是借着由头来找茬立威的。
“你…你少说这些没用的!”孙干事有点色厉内荏,“你说有发票就有发票?谁知道是真的假的!我必须进去检查!现在!立刻!”
“检查当然可以。”林凡侧身让开一条路,态度坦然,“发票、账本、采购记录都在里面桌子上,孙干事您可以随便看,仔细查。但是……”
林凡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格外认真,盯着孙干事:“咱们得把话说在前头。如果检查之后,证明我们是清白的,我们的材料来源正当,我们的经营合法合规。那么您今天这么兴师动众,带着这么多人围堵 here,影响我们正常生产,损害我们服务队和几位老师傅的名誉,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他目光扫过围观的邻居,声音更加清朗:“是不是应该当着大家的面,给我们一个正式的、公开的道歉?也好让大院里的老少爷们儿、叔叔阿姨们都看个明白,知道我们服务队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靠劳动和技术吃饭的!不是某些人嘴里说的什么‘资本主义尾巴’!”
“对!必须道歉!”王淑芬立刻高声附和,底气足了不少。
“没错!不能这么凭空冤枉人!得还我们清白!”老赵也梗着脖子喊道,其他几位老师傅也纷纷点头。
孙干事顿时坐蜡了,额头有点冒汗。进去查,肯定查不出任何问题,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没法收场。不进去查,就这么灰溜溜走了,更是颜面扫地,没法跟钱科长交代。
就在他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之际,一个沉稳而带着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怎么回事?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上班不用干活了吗?”
人群分开,街道办周建军主任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严厉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孙干事身上。
“孙干事?”周建军眉头紧皱,“你们保卫科的工作什么时候拓展到我们街道办的地盘和业务上了?这么闲吗?”
孙干事一看周建军来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气焰矮了半截,连忙挤出一丝笑解释:“周主任,您别误会,我这也是…也是接到群众举报,说他们这里可能有点问题,过来例行检查一下……”
“举报?举报什么?”周建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很大,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举报他们自力更生,解决待业青年和老师傅的就业问题?举报他们手艺好,按时按质完成五金厂的外协任务,给街道创造了收入?孙干事,我明确告诉你,林凡同志的服务队,是我们街道办的重点扶持对象!是经过上面点头的试点!他们的每一笔业务,都经过街道备案,合法、合规、合理!”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孙干事:“你们保卫科要是真精力过剩,就去抓几个真正偷盗厂里物资的蛀虫,去整治一下厂区周边的治安!别在这里盯着这些搞生产、做贡献的同志瞎折腾!听明白没有?”
周建军的话掷地有声,毫不留情面,直接给事情定了性。他最近正因为服务队的成绩和解决就业问题在区里受了表扬,怎么可能容忍有人来捣乱拆台。
孙干事被训得满脸通红,汗都下来了,喏喏地不敢反驳:“是,是,周主任,我…我也是职责所在,既然您这么说,那…那肯定没问题,没问题……”
周建军冷哼一声,又转向围观的邻居,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分量:“大家都散了吧!别围着了!服务队是正经做事的好队伍,是靠劳动吃饭的榜样!以后谁再敢没凭没据地来找麻烦,破坏生产,别怪我直接去找他们领导严肃处理!”
邻居们一看这架势,周主任明显是撑服务队的,而且话说得这么硬,顿时都没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应和着散开了。
周建军这才看向林凡,脸色缓和下来:“小林,没事了。带着老师傅们安心干活!有什么问题,直接来街道办找我!”他又冷冷地瞥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孙干事一眼,“还不回去干你的正事?”
“哎,哎,这就走,这就走……”孙干事如蒙大赦,低着头,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快步走了,背影狼狈不堪。
“谢谢周主任,给您添麻烦了。”林凡真诚地道谢。关键时刻,周建军这把“保护伞”确实至关重要。
“谢什么!这是我该做的!也是街道办该有的态度!”周建军摆摆手,语气郑重,“你们好好干,做出成绩,做出榜样,就是对我、对街道办最好的感谢!放心,只要你们走得正、行得端,街道办就支持你们!”
送走周建军,王淑芬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哎呀妈呀,可吓死我了!这孙扒皮,真不是东西!还是周主任硬气!”
宋卫国、老刘几人也松了口气,但脸上忧色未褪,围拢过来。
“小林,这次是多亏周主任来得及时。可钱科长那边……这次没成,恐怕还会有下次啊。”宋卫国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愁容,“他那人我了解,心眼小,记仇,而且手段多得很。”
老刘往地上啐了一口:“肯定是钱胖子在背后捣鬼!明的玩不过,就来阴的!真他妈不是玩意儿!”
老赵也愁眉苦脸:“咱们这毕竟是在厂子边上,人家是正经科长,真想找咱们麻烦,防不胜防啊。”
林凡看着几位老师傅担忧的神情,眼神却依旧冷静而坚定。他拍了拍宋卫国的胳膊:“宋大哥,刘师傅,赵师傅,你们别太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只要自己站得正,规矩做事,手续齐全,他就不敢明着把咱们怎么样。这种小动作,成不了气候。”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自信:“而且,咱们不能光被动挨打。等咱们的服装生意做起来,等服务队规模再扩大点,解决更多的就业,给街道和区里创造更多的税收和效益,到时候,咱们的根基就稳了。他一个车间科长,想动咱们,也得掂量掂量分量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无惧风雨。
林凡的目光越过仓库的院墙,看向更远处。他知道,眼前的困难只是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相信,只要方向对了,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总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然而,此刻的林凡并没有察觉,在远处巷口的拐角,一双阴沉的眼睛正远远地盯着仓库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