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荆州那所挂着“足球特色学校”牌匾的中学,考察团的车队没有返回市区,而是径直驶向了更偏远的监利市。陈青安主席临时改变了行程,他要去看看一所真正的、普通的乡镇小学——监利市柘木乡中心小学。
“特色学校有它的代表性,但可能经过了粉饰。中国足球的土壤,更多是在这些不起眼的普通校园里。”陈青安对身旁的唐龙和李静解释道,目光望着窗外掠过的大片农田和朴素的民居。
柘木乡中心小学的规模不大,一栋三层的教学楼,一个尘土飞扬的简易操场,篮球架上的漆皮已经剥落,唯一的足球门框锈迹斑斑。与之前那所中学相比,这里的条件更为艰苦。
校长是一位朴实的中年人,对于足协主席的突然到访既紧张又兴奋,搓着手连连表示:“条件有限,条件有限,请领导多包涵。”
没有预先安排的汇报,陈青安直接走向了操场。正值课间活动,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在操场上追逐嬉戏。有几个男孩正围着一个磨得发白的皮球争抢,虽然技术粗糙,但奔跑、呼喊、射门的样子,充满了最纯粹的快乐。
陈青安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场边观看,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温和笑容。唐龙和李静跟在身后,也被这充满生命力的场景所感染。李静悄悄举起相机,捕捉着孩子们的笑脸。
随后,陈青安提出想随机到一个班级里,和孩子们聊聊天。孩子们看到这么多陌生人,既好奇又害羞。
陈青安走到讲台前,弯下腰,用尽量平易近人的语气说:“同学们好,我姓陈,是管足球的爷爷。今天来看看大家,想问问你们,有谁喜欢踢足球呀?”
稀稀拉拉地有七八个孩子举起了手,其中大多是男生,也有一个短发女孩怯生生地举着手。
陈青安注意到坐在中间一个眼睛亮晶晶、皮肤黝黑的男生,他举手举得特别高,几乎要站起来了。陈青安笑着点了他:“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喜欢踢足球呀?”
男生站起来,声音响亮地回答:“陈爷爷好,我叫施文龙!”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一年级的时候,在电视上看了《足球风云》,还有《足球小将》,哦,还有《灌篮高手》!”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大概是觉得他说的都是动画片。但施文龙毫不在意,继续大声说:“我从动画片里知道了越位,知道了任意球,知道了他们为了全国大赛拼命训练,特别酷!我就想,要是我们也能像他们那样,每天训练,然后参加好多比赛,那该多好啊!”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陈青安鼓励地点点头:“嗯,动画片里的故事确实很激励人。”
然而,施文龙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整个教室,乃至所有随行的足协官员,瞬间陷入了寂静。
小男生歪着头,脸上带着天真却又无比认真的困惑,看着陈青安,一字一句地问道:
“陈爷爷,动画片里说,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小学生、中学生就有那种全校、全市、甚至全国的足球和篮球大赛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现在都2025年了,我们学校连个像样的足球场都没有,我也从来没参加过真正的足球联赛呢?”
“为什么日本小朋友那时候就有,我们现在都没有呢?”
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像一把无形却锋利无比的锥子,刺穿了所有成年人精心维护的表面文章。
陈青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竟无法给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更能说服这个孩子的答案。他该如何解释这横跨三十年的差距?如何解释体制的桎梏、资源的错配、观念的滞后?
唐龙站在教室后排,感觉脸上有些发烫。施文龙的这个反问,比任何专家的批评、媒体的抨击都更具力量。它剥离了所有复杂的借口,直指核心——时间在流逝,但属于中国孩子的那片规范化、体系化的竞赛土壤,为何迟迟未能培育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公园里那个叫胡莱的少年,想起路文帅教练的愤懑,此刻又与施文龙的疑问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沉重的压力。
李静手中的相机缓缓放下,她看着那个站在阳光下、眼中充满不解和渴望的孩子,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和羞愧。作为媒体与文化部的负责人,她深知宣传的重要性,但再华丽的辞藻,在如此直白的现实对比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同考察的几位足协官员也面面相觑,有人低头假装记录,有人望向窗外,无人敢直视孩子那清澈而充满质问的目光。
沉默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这十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后,陈青安缓缓走到施文龙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平行。他收起了一开始的轻松,表情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庄严。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施文龙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坚定:
“文龙同学,你问了一个非常好,也非常重要的问题。陈爷爷今天没法立刻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这是我们很多大人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但是,陈爷爷向你保证,也向所有像你一样喜欢足球的同学们保证。”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每一个孩子,“我们正在努力,非常努力地追赶。你说的那种大家都能参加的、像样的比赛,我们一定会把它建起来!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但请你和同学们不要失去希望,继续喜欢足球,好好读书,也好好踢球,好吗?”
施文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离开柘木乡中心小学的路上,考察团的气氛异常沉闷。再也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施文龙那个天真而尖锐的问题所带来的震撼之中。
陈青安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唐龙和李静说:“三十年……我们落后了整整三十年,甚至更久。不能再找任何借口了。校园足球,不是挂个牌子、报几个数字就算完成了。我们要还给孩子的,是一个真正的、有梦想、有赛事的童年。”
唐龙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再进校园,听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问题,更是时代对中国足球发出的一声急切追问。改革的紧迫性,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和沉重。铁幕之下,需要被打破的,不仅是足协内部的利益藩篱,更是横亘在整个社会面前的、关于体育教育理念的巨大鸿沟。而答案,必须用行动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