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由省地质勘探院专家签字、盖章的现场勘探简报,就像一枚深水炸弹。
它在调研组内部引爆后,掀起的冲击波,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向上蔓延。
当天晚上,一份加密的电报,就从调研组的驻地,直接发往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省委。
另一个,是远在京城的中央巡视组总部。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客观陈述了事实:滨江新区项目存在重大、不可控的地质安全风险,与青阳市上报的规划文件严重不符,建议立即对该项目进行重新评估。
电报里,没有夹杂任何主观判断,没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
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秦峰是在第二天上午,从陈妍那里断断续续得知这些信息的。
陈妍在市政府办公室,消息渠道比他灵通得多。
“听说了吗?滨江新区的事,好像闹大了。”陈妍的电话打过来时,声音都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哦?怎么个大法?”秦峰正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着茶,语气平淡。
‘别急,我的好妍姐,让我看看你的情报能力。’
“我听办公厅的同事说,昨天半夜,省委那边灯火通明,好几位大领导都被叫过去开会了!”
“今天一早,省发改委、省自然资源厅、省住建厅,好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全被叫到省委去挨训了!”
“据说,是因为一份调研组送上去的‘紧急报告’。
秦峰呷了一口茶。
‘嗯,这效率可以。’
‘李组长果然是干吏,一点不拖泥带水。’
“还有呢?”秦峰引导着。
“还有!我听说,中央巡视组总部也收到了报告,直接把电话打到了省委主要领导的手机上,措辞非常严厉!”
陈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
“现在事情的性质都变了!已经不是什么项目风险问题了,省里初步定性的调子是是”
陈妍似乎在斟酌用词。
秦峰替她说了出来:“是‘好大喜功、盲目决策’?”
电话那头,陈妍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怎么知道?!”
秦峰笑了笑:“我猜的。”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这八个字会像一个标签,死死地贴在孙志平的政治生命里,直到他退休,不,直到他进去。’
这八个字,对于一个地方主官来说,是极其严重的政治指控。
它意味着,你为了个人的政绩,罔顾科学规律,不顾实际情况,拍脑袋做决定,给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带来了巨大的潜在风险。
这已经不是能力问题了,这是政治态度问题。
“那那孙书记他”陈妍的声音有些迟疑。
“他?”秦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他现在应该很难受吧。
‘何止是难受。’
‘简直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青阳市委书记办公室。
孙志平确实很难受。
从昨天下午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他预感到要出事,但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
省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
先是省政府办公厅,询问他是否了解滨江新区的地质风险问题。
然后是省发改委,质问他为什么上报的材料里对此避而不谈。
再然后是省委组织部的老领导,旁敲侧击地问他,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决策有点急躁。
每一个电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孙志平的神经上。
他一开始还试图解释,说什么“只是初步勘探,结论有待商榷”、“秦峰那个年轻同志可能有些夸大其词”。
但对方的反应,都出奇地一致——冷淡,且不容置喙。
他渐渐意识到,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省里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统一的看法,而这个看法,对他极为不利。
他坐立不安,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想给何副省长打电话,寻求指示和安慰。
但他又不敢。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何副省长解释,一个被他吹上天的“世纪工程”,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天坑”。
他更怕听到何副省长的责骂。
就在他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候,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
铃声尖锐,刺耳。
孙志平身体一颤。
这部电话,是连接省委主要领导的专线。
平时,它很少会响。
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孙志平看着那部不断闪烁着红光的电话,手心瞬间全是冷汗。
他犹豫了足足十几秒,才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喂,书记,您好。”
他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干涩、陌生。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是省委一把手。
对方没有半句寒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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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平同志。”
“关于滨江新区项目,从规划、论证,到上报、宣传的全部情况,省委需要一份书面说明。”
孙志平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书面说明。
这在体制内,是一个含义极其丰富的词。
它不是汇报,不是解释,而是一种带着质询和问责意味的要求。
写了,就等于承认有问题。
不写,就是对抗组织。
“我”孙志平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语气依旧平稳,但压力却层层递进。
“要实事求是,不要回避问题。”
“要把所有环节,所有参与决策的人,都写清楚。”
“尤其是在项目论证阶段,对于存在的不同意见,特别是风险提示,市委是如何讨论的,最终又是如何决策的,要重点说明。”
“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我要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这份说明。”
说完,对方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孙志平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要把所有参与决策的人,都写清楚。”
“对于存在的不同意见,特别是风险提示,是如何讨论的,最终又是如何决策的。”
省委书记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哪里是让他写说明?
这分明是让他写一份“认罪书”!
还要把“不同意见”和“风险提示”写清楚?
那个“不同意见”是谁?不就是秦峰吗!
那个“风险提示”是什么?不就是秦峰当着调研组的面,甩出来的那份报告吗!
省委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秦峰的“自爆”,现在要他孙志平,自己把这口锅,认下来!
孙志平的脸色,在短短几分钟内,从煞白,变成了铁青,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他缓缓地放下电话,瘫坐在椅子上。
窗外的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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