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信，也没有肉麻的吹捧。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制作精良的彩色地质雷达扫描图。图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蓝色异常数据流，像一条潜伏的巨蟒，贯穿了整个图纸的核心区域。图纸的标题是：《青阳市滨江新区规划地块地下水文异常勘探报告》。
专业，严谨，冰冷。
张承志是技术官僚出身，对这些图表数据极其敏感。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从不耐烦转为了严肃。
他继续往下翻。
一份份报告，一份份数据，展现在他眼前。
《地块历史沉降数据与未来风险推演模型》
《钻探取样土壤成分分析及工程适用性评估》
《地表水及浅层地下水重金属污染源追溯报告》
每一份报告，都有详实的数据支撑，专业的图表分析，逻辑链条清晰得可怕。所有的数据，都指向一个结论：这片被吹得天花乱坠的“黄金宝地”，根本就是一个地质结构极不稳定、环境污染严重的“豆腐渣”预定地。
在这样的地方搞千亿级别的超级工程，不是疯了，就是别有用心。
张承志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到了关于那条“地下暗河”的专题分析。报告里不仅有雷达图，甚至还有微重力异常数据和水文流速估算。专业程度，连他这个主管省长都感到心惊。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搞出来的东西。
报告的最后，是一份总结陈词。
文字依旧冷静克制，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国家资源的痛惜。
“该项目若强行上马，不仅存在无法估量的地质安全风险，对未来入驻的数十万民众生命财产安全构成长期威胁，更是对国家宝贵土地资源的巨大浪费，对数百亿银行信贷资金的极不负责”
“浪费”、“不负责”。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张承志的心坎上。
他主管的就是国土资源，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拍脑袋决策，浪费国家资源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报告的字里行间，都在暗示这个项目是顶着巨大的风险，被强行推动的。
谁在推动？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何建国。
那个在省里到处宣扬“青阳模式”，把滨江新区吹成自己“得意之作”的何副省长。
张承志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将报告重新装回信封，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打开房门。
门外，孙志平等人正焦急地等候着。
“张省长，您休息好了？”孙志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嗯。”张承志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喜怒。“走吧，按你们的安排来。”
接下来的两天视察，张承志表现得一如既往。
他听汇报，看现场，表情严肃，话语不多。
孙志平等人小心翼翼地陪同着，他们感觉今天的张副省长似乎比平时更加沉默，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秦峰作为滨江新区的负责人，自然也参与了汇报。
在汇报会上，他依旧激情澎湃地介绍着自己的“超级都市圈”计划，把未来的蓝图描绘得让在座的青阳干部都热血沸腾。
他注意到，张承志在听他汇报时，眼神深邃，不时地翻看手里的材料，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鱼儿上钩了。而且看样子，咬得很深。】
秦峰心里稳如老狗，表面上却演得更加卖力。
视察结束，欢送晚宴上，气氛还算融洽。
孙志平觉得这次接待工作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然而，他不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几天后，江南省政府。
一场例行的省长办公碰头会正在召开。
会议议程一项项过去，气氛沉闷而平静。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承志突然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都看向他。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青阳市。”张承志缓缓开口，语气平淡，“青阳市的同志们，干劲很足嘛。那个滨江新区的规划，我看了，很宏伟，很有魄力。”
坐在他对面的何副省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滨江新区是他的“政绩工程”，能得到死对头的“夸奖”，实属难得。
孙志平也从省里听说了这个项目，知道是何建国在背后力挺。
然而，张承志话锋一转。
“不过嘛”
这两个字一出口，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正戏来了。
何副省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承志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说道：
“青阳市的滨江新区项目，规划很宏伟，但地质勘探工作一定要做扎实，避免好心办坏事啊。”
话音一落，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这句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他没有提报告，没有提地下河，甚至没有提任何具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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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地质勘探要扎实”。
但在这里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这背后的潜台词？
这分明是在说：你何建国那个项目，地基有问题！
而且，他还加了一句“避免好心办坏事”。
什么叫“好心办坏事”？
翻译过来就是：你何建国别为了自己的政绩，拍脑袋乱上项目，最后搞出一个烂摊子，让大家给你擦屁股！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何副省长。
何建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
这一记耳光，抽得又响又亮，偏偏他还发作不得。
人家说的是“要把工作做扎实”，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治正确，他能反驳吗？
他要是反驳，就等于说“我的项目不需要做扎实工作”。
他要是发火，就显得他气急败坏，心里有鬼。
憋屈！
何建国感觉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上不来，下不去。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张承志说：“张省长提醒的是。我们对下面同志的要求，一向是把基础工作做牢靠。青阳市的工作，我相信还是扎实的。”
他把球踢给了“下面”。
张承志放下茶杯，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已经把钉子敲下去了。
在座的其他省领导，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看来，何副省长这个宝贝项目，被张副省长抓住小辫子了。
有好戏看了。
会议结束。
何建国面沉如水地走出会议室，他的秘书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一言不发地坐进自己的专车，对司机说：“回办公室。”
车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而是拿出手机，翻到了孙志平的号码。
但他没有立刻拨出去。
张承志为什么会突然发难？他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是空穴来风，还是真的有实锤？
那个秦峰，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个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他第一次感觉，这个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政绩工程”，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去。
一股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比烦躁。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孙志平”三个字，眼神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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