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殿深处,一处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偏僻宫室,如今已彻底变了模样。
阴冷潮湿的空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干燥、带着淡淡奇异冷香的气息。蛛网尘埃早已不见踪影,破损的窗棂与地面自动修复如新,甚至泛着温润的玉石光泽。原本空荡的室内,多了一张看似简朴、实则由整块万年寒玉髓雕琢而成的窄榻,一张同样质地的玉案,以及几个随意摆放的、里面插着几枝永不凋零的墨色晶石花的陶瓶。
没有奢华装饰,没有仆从如云,只有绝对的洁净与一种近乎蛮横的、强行将此地“改造”成适合自己居所的规则力量残留。
狱公子——此刻或许该叫他小狱,毕竟他维持着那副玄衣黑眸的少年模样——正翘着腿,斜躺在寒玉髓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刚从殿外魔雾中随手抓取的、还在微微扭动的“梦魇精粹”。那纯黑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盯着指尖那团挣扎的黑暗能量,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玩具。
他确实“住”下来了,而且住得相当理直气壮,完全把魔尊魇烛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当成了背景装饰。每日除了偶尔“巡视”一下寒渊殿——主要是在离音所在的侧殿外围转悠,隔着老远打量那尊沉默的黑璃侍卫,或者感知一下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白璃医官气息——便是待在这间被他改造过的宫室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没有再去强行要求见离音,也没有对魇烛指手画脚,甚至对魔域的日常事务表现出丝毫兴趣。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奇心旺盛又有点宅的少年,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
但这种“安静”,反而让魇烛更加不安。他摸不准这位古神到底想干什么。是伺机对离音下手?还是另有所图?他加派了心腹暗中监视这处偏殿,得到的情报却总是寥寥无几——要么是看到少年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要么是看到他随手把玩一些魔气凝结的古怪玩意儿,甚至有一次,监视者回报说看到少年对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做鬼脸……
荒唐!诡异!深不可测!
魇烛心中的烦躁与日俱增。他试图通过留在天界的眼线,探听都灵君对这位兄长破封而出的态度,以及那位突然冒出来的“灵筠仙君”的底细,但天界似乎对此事讳莫如深,消息封锁得极严。他只隐约知道,天帝“云游”去了,如今是天庭由一位少年仙君暂代,而那位破封的狂狱神尊……似乎并未在天界掀起任何波澜。
这太不正常了!
就在魇烛焦头烂额、疑神疑鬼之际,寒渊殿却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这一日,殿外魔雾再次异常翻涌,但不同于狱公子来时那种“活泼”的戏弄,这次的涌动显得更加……华丽而刻意。
魔雾自动向两侧分开,铺成一道宽阔的“地毯”,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各色磷光的魔界奇花虚影在“地毯”两侧绽放、湮灭,循环不息。低沉的、带着远古韵律的魔音若有若无地回荡。
一道被朦胧暗紫光华笼罩的身影,踏着这魔雾“地毯”,缓缓行来。他身量颇高,穿着一袭极其繁复华丽的暗紫色长袍,袍袖与下摆绣满了不断流转变化的魔纹与星图,头戴一顶镶嵌着硕大幽魂紫晶的冠冕,面容被一层流动的光晕遮掩,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双狭长而深邃、仿佛能吸摄心魂的紫色眼眸。
他身后,跟着两队气息凝实、沉默如雕像的魔将,皆披覆着狰狞的黑甲,眼中跳动着冰冷的灵魂之火。
如此排场,如此气息,整个魔域,唯有一人——
魔域大祭司,幽骸。
他是魔域最古老的存在之一,地位超然,甚至隐隐能与魔尊分庭抗礼。他执掌着魔族的祭祀、预言、部分古老传承以及与某些混沌存在的沟通,行踪诡秘,连魇烛对其也多有忌惮。
魇烛感应到幽骸的到来,眉头紧锁,心中疑窦更深。这位深居简出的大祭司,为何会突然亲临寒渊殿?而且偏偏是在狂狱神尊入住之后?
他压下心中疑虑,命人打开殿门,亲自迎了出去。
“大祭司今日怎有暇光临寒渊殿?”魇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与警惕。
幽骸那双紫色的眼眸透过光晕,淡淡地扫了魇烛一眼,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感应到尊贵的气息降临魔域,特来拜会。魔尊不请本座入内吗?”
魇烛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心中却是一沉。果然是冲着狂狱来的!
幽骸步入殿内,目光先是扫过法阵中央残留的、月华血迹早已干涸的位置,又在侧殿廊道口的黑璃侍卫身上停留一瞬,最后,望向了狱公子所在的那处偏僻宫室方向。
“那位阁下,便在此处?”幽骸问道。
魇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幽骸不再多言,径直朝着那处宫室走去。他身后的魔将留在原地,与寒渊殿守卫隐隐形成对峙。
宫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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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公子依旧斜躺在寒玉髓榻上,甚至没换姿势,只是停下了把玩梦魇精粹的手指,纯黑色的眼眸懒洋洋地望向来人。
“哟,来客人了?”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仿佛真的很惊喜,“还排场不小。魇烛,你这儿平时挺热闹啊。”
魇烛脸色发黑,没接话。
幽骸却在看到狱公子的瞬间,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尽管对方是少年形态,但那纯黑眼眸深处偶尔流转的、令他神魂都感到战栗的毁灭本质,以及那看似随意、实则与周遭魔域法则隐隐“共鸣”甚至“凌驾”之上的存在感,都让他确认无疑。
他上前一步,竟对着榻上的少年,郑重地行了一个极其古老、只在祭祀某些混沌祖魔时才会用到的躬身礼。
“魔族祭祀,幽骸,拜见尊神。”他的声音少了之前的缥缈,多了几分清晰可辨的恭敬,甚至……一丝狂热?
魇烛瞳孔猛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眼高于顶、连他这个魔尊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幽骸大祭司,竟然会对狂狱行如此大礼?还口称“尊神”?
狱公子挑了挑眉,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大祭司?你认识我?”
“尊神气息,亘古唯一,与混沌同源,乃毁灭与新生之象征。我族古老预言与祭祀传承中,早有模糊记载。”幽骸抬起头,紫色眼眸中光华流转,语气带着一种探寻真理般的虔诚,“昔日只知尊神被镇,以为传说。今日得见尊颜,方知预言非虚。尊神破封现世,乃我魔族……大兴之兆!”
大兴之兆?魇烛听得心头火起,又惊又怒。这幽骸,分明是在公然向狂狱示好,甚至隐含挑拨!他难道忘了,狂狱虽为古神,却曾与天界为敌,也并非魔族出身!
狱公子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坐起身来,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纯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幽骸:“哦?说来听听,你们魔族有什么关于我的预言?怎么个大兴法?”
幽骸见狱公子似乎感兴趣,精神一振,沉声道:“古老祭文有云:‘当混沌之眼重现,毁灭与秩序交织,古老的契约将苏醒,魔的血脉将沐浴原初之光,重归荣耀之巅。’尊神双眸,一为秩序银星(他显然误解了狱公子此刻纯黑眼眸的伪装,但感受到了那内蕴的秩序与毁灭交织的本质),一为毁灭熔金(同样是对过去异色瞳的误解延伸),正是‘混沌之眼’!尊神破封,意味着古老的‘契约’——或许是指与某些混沌存在的盟约——可能被重新唤醒!而我魔族,秉承混沌而生,若能得尊神指引,沐浴您所代表的‘原初之光’,必能打破当前桎梏,超越仙神,重掌天地权柄!”
他越说越激动,紫色眼眸中光芒大盛,仿佛已经看到了魔族在他的“指引”和这位“尊神”的带领下,横扫三界的景象。
魇烛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心中大骂幽骸蠢货兼野心家!且不说这预言是真是假,狂狱是何等存在?与他谋皮,无异于与虎谋食!还“重归荣耀之巅”?只怕到时候第一个被“毁灭”的就是不听话的棋子!
狱公子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拍了拍手,赞道:“有意思!你们魔族还挺会编故事。‘原初之光’……嗯,这说法我喜欢。”他纯黑的眼眸转了转,看向幽骸,笑容灿烂,“大祭司是吧?你倒是比魇烛这家伙会说话。不过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松,却带上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我暂时对带领你们魔族打打杀杀没什么兴趣。我刚出来,就想找个地方清净清净,顺便……看看我那‘小侄子’离音。他挺合我眼缘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离音的“兴趣”。
幽骸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狱公子会是这种反应。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顺着话头道:“离音殿下身负佛魔之秘,确非凡俗。尊神既有此意,乃殿下之福。我魔族祭祀一脉,亦存有关于佛魔同体的一些古老秘卷,或对殿下状况有所裨益。尊神若有需要,幽骸愿倾力相助。”
他这是在投其所好,同时也在试探狱公子对离音的真实态度,以及……离音在这位古神心中的分量。
魇烛心中警铃狂响!幽骸这老狐狸,分明是想通过离音,进一步拉近与狂狱的关系,甚至可能想借狂狱之手,干预离音之事,从而影响他魔尊的地位!
“离音之事,自有本尊处理,不劳大祭司费心!”魇烛终于忍不住,冷声开口,语气强硬。
幽骸紫色的眼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反驳,只是那眼神中的一丝讥诮,让魇烛更加怒火中烧。
狱公子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的硝烟,纯黑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愉悦的光芒,仿佛看着两只为了骨头而龇牙的狗。他懒洋洋地重新躺倒,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你们魔族内部的事情,自己商量去。我要休息了。大祭司,你的‘预言’挺有意思,有空再来聊聊。魇烛,别忘了给我这屋子添点‘零食’,上次那种‘噩梦蠕虫’味道不错。”
他竟开始指使起魔尊来了,还点名要“零食”!
魇烛气得几乎要吐血,却不敢发作,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是”字。
幽骸则再次躬身:“谨遵尊神之意。幽骸告退,改日再为尊神解说更多古老秘辛。”
说罢,他带着魔将,如来时一般,排场十足地退出了宫室,离开了寒渊殿。
殿内,只剩下脸色阴沉如水的魇烛,和榻上哼着不成调小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玄衣少年。
狱公子纯黑的眼眸望着幽骸离去的方向,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久久不散。
魔族大祭司?古老预言?混沌契约?
看来,这魔域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有趣。
而他,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成了搅动这潭浑水的最关键的那根棍子。
至于离音……
少年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纯黑的眼眸闭上,神识却如同最轻柔的蛛丝,悄然蔓延向侧殿方向,轻轻拂过那黑璃侍卫冰冷的盔甲,感知着寒玉床上少年微弱却平稳的呼吸。
“小侄子……”他在心底无声呢喃,那纯黑眼眸伪装下的、属于古神的意识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混合着奇异兴趣、淡淡怜惜与某种更深沉算计的情绪,悄然盘旋。
这魔域,他是住定了。
这出戏,他也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