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源新材料”的研发中心坐落在高新区一片安静的园区里，与建林绿源粗犷的工厂风格截然不同。窗明几净的实验室，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安静地操作着精密仪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化学试剂特有的、略带清冷的气息。
创始人赵明远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微卷，有些不修边幅，但眼神明亮专注。他亲自在楼下迎接了林枫和李曼，握手时力道很足，目光先是在林枫脸上停顿片刻，似乎想从这位近期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年轻企业家脸上找到些什么，随后又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他身旁气质干练的李曼。
“林总，久仰。这位是？”赵明远问。
“李曼，建林绿源的法律顾问，也是我的战略伙伴。”林枫介绍道，特意用了“战略伙伴”这个词。
赵明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李律师，欢迎。二位请，我们楼上会议室谈。”
没有过多寒暄，一行人直接进入正题。会议室的桌上已经摊开了几份技术文件和样品。周博士提前将建林绿源最新的优化配方、对邻省事故中氯离子污染问题的针对性解决方案，以及“固源”自己一款核心增强剂在再生骨料中应用的初步实验数据，都做了详细的对比和说明文件。
赵明远听得很认真，不时打断提问，问题都落在技术细节和实验数据的可靠性上。林枫注意到，他对商业前景和市场规模似乎兴趣不大，但提到技术难点和优化可能时，眼睛会明显发亮。
“所以，我们认为，将贵司的yf-7型增强剂，与我们优化级配和预处理工艺的再生骨料结合，理论上可以将再生骨料在c40甚至c50混凝土中的替代率提高到30以上，且长期耐久性指标不亚于天然骨料。”周博士结束了自己的汇报，看向赵明远。
赵明远没有立刻回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些数据图表上，沉思了片刻。“周博士的数据和思路，很有启发性。我们之前也在关注建筑垃圾再生领域，但总觉得受限于骨料本身的性能天花板。你们这个预处理和级配优化，有点意思，尤其是对氯离子、硫酸根这些有害离子的‘捕获稳定’思路，和我们yf-7的机理有互补的可能。”
他抬起头，看向林枫：“林总，技术层面，我基本认可。但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们现在自身麻烦不小，邻省的事故阴影还在，资金链听说也很紧张。这个时候谈深度合作，我不得不考虑风险。‘固源’虽然不大，但也是我十几年的心血，不能轻易拖下水。”
林枫坐直身体，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赵总，坦诚说，我们现在的处境确实艰难。但正因为艰难，我们才更需要能打破困局的伙伴，也更珍视愿意在此时伸出援手的朋友。邻省事故，我们是受害者，权威报告可以证明。资金链紧张，是暂时的，我们正在多途径解决。但这些困难，没有影响我们对技术的投入和追求。恰恰相反，压力让我们在技术优化上下了更大的决心，成果您也看到了。合作，是共担风险，也是共享未来。在行业变革的窗口期，有时候，危机中往往蕴含着最大的机遇。”
赵明远不置可否，继续问：“第二，如果合作，以什么形式？技术授权？联合研发？还是股权层面？”
林枫与李曼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之前，他们已有预案。
“我们倾向于分步走，深度捆绑。”林枫开口道，“第一步，成立联合实验室，由贵我双方共同投入研发人员和部分设备，聚焦于新一代高性能再生骨料及特种增强剂的研发。知识产权共享，但明确商业化应用的权益分配。第二步，基于联合实验室的成果，我们可以成立一家新的合资公司，专门负责相关产品的生产、销售和市场推广。建林绿源以现有的市场渠道、生产能力和部分资金入股，固源以核心技术、专利和部分资金入股。合资公司独立运营，但战略上紧密协同。”
这个方案，既尊重了“固源”的技术核心地位，又给了对方足够的利益想象空间和一定的独立性，同时也能为建林绿源带来急需的技术突破和新的故事。
赵明远听完，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李曼：“李律师，从法律和实操层面，这种架构，如何保障双方，尤其是我们这种技术输出方的权益？比如，联合实验室的成果归属，合资公司的控制权，还有如果一方，特别是建林绿源这边，后续出现更大的经营风险，如何避免波及合资公司甚至固源自身？”
问题直指核心，也非常专业。李曼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赵总考虑得很周全。在联合实验室层面，可以采取项目管理制，所有研发立项、预算、人员、进度由双方共同组成的管委会决策，产出成果按贡献比例共有，并提前约定好不同场景下的商业化授权规则。合资公司层面，股权比例、董事会席位、关键事项的一票否决权（比如涉及核心技术的处置、重大投融资、关联交易等）都可以通过章程详细约定。同时，可以设立风险隔离机制，比如约定合资公司的债务与股东自身债务隔离，任何一方自身经营出现问题，不得以合资公司资产或权益抵债。必要时，可以引入信托结构，对核心专利进行剥离和特殊授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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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给出的方案既有原则性，又有可操作性。赵明远听得频频点头，眼中对李曼的欣赏之色更浓。
“李律师考虑得很周全。”赵明远沉吟道，“这个框架有得谈。不过，林总，我还有个私人问题。”
“赵总请讲。”
“我听说过你和张昊的事。”赵明远看着林枫，目光变得锐利，“他最近也在接触我，开出的条件很诱人，控股收购，现金支付，许诺独立运营。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他做事的风格，也信不过他那些承诺。但选择和你合作，意味着很可能要站到他的对立面。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扛得住他接下来的打压？或者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和你绑在一起，不是一起沉船？”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也更加触及本质。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周博士有些紧张地看着林枫。李曼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枫沉默了几秒钟，没有回避赵明远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赵总，我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商场上没有绝对的胜算。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和张昊，本质上是两种人，走的是两条路。他信奉的是资本和权力的游戏，是垄断和掠夺。他打压我，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走的路，威胁到了他原有的利益格局，证明了他那条路不是唯一，甚至可能不是未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而我，还有我的团队，我们信奉的是技术、产品和市场。我们从最脏最累的建筑垃圾里寻找价值，这条路很难，很慢，但我们相信这是对的，是可持续的。我们被举报，被断供，被恶意中伤，但我们没有偷工减料，没有以次充好，没有放弃对技术的追求。我们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凭什么？凭的就是我们手里有真东西，心里有底线，身后有一群愿意相信我们、跟着我们拼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那些精密的实验设备：“赵总，您也是技术出身。您应该明白，真正有价值的技术，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是能创造新价值的。张昊能给我们一时的打压，但他给不了未来。未来的市场，属于那些能提供更优解决方案、更绿色、更高效产品的企业。这，就是我和您合作的基础，也是我们敢和他对抗的底气——我们相信，我们做的，是未来。”
“至于能不能扛得住，”林枫转过身，目光灼灼，“我不敢说一定能赢。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在，建林绿源就不会倒下。我们会用尽一切合法、合规的手段去战斗，去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和您合作，不是拉您垫背，而是希望集合我们双方的优势，形成更强的战斗力，一起去开拓那个我们共同相信的未来。如果赵总觉得风险太大，我完全理解。但我恳请您，给我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联合实验室，我们可以先做起来，用事实说话。”
一番话，说得坦荡、诚恳，有理想，也不回避现实。没有夸夸其谈的许诺，只有对道路的坚信和对合作的务实规划。
赵明远看着林枫，看了很久。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他很久没在同龄企业家身上看到的特质——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依然保留下来的锐气和韧性，还有一种不太合时宜，却又隐隐让人心动的理想主义色彩。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伸出手：“林总，你的话，我信一半。剩下的一半，用行动来证明。联合实验室，可以做。具体细节，让下面的人和李律师对接。至于合资公司看联合实验室的成果再说。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在正式协议签署前，我希望能看到建林绿源资金链稳定的具体方案。毕竟，实验室也是要花钱的。”
林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地握住赵明远的手：“一言为定！资金的事，我们一定尽快解决，绝不让合作受到影响！”
从“固源”出来，已是傍晚。省城的晚高峰车流如织，喧嚣而充满活力。坐在回程的车上，林枫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放松。虽然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但技术突破的通道，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赵明远这个人，不简单。技术嗅觉敏锐，商业上也不糊涂，而且有底线。”李曼评价道，“和他合作，是步好棋。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尽快解决资金问题。他最后那句话，既是条件，也是提醒。”
“我知道。”林枫揉了揉眉心，兴奋过后，现实的沉重感再次袭来。与“固源”的合作是长远利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工资、贷款、供应商的欠款，都迫在眉睫。陈建国联系的小贷公司，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快速资金来源，尽管那可能意味着踏入另一个泥潭。
手机响了，是陈建国打来的。
“林枫，谈得怎么样？”陈建国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带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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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敲定了联合实验室，合资公司要看后续。算是开了个好头。”林枫简单汇报，“您那边呢？”
陈建国沉默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小贷公司那边接触了。条件比想象的还苛刻，月息五分，而且是砍头息。还要用公司全部股权和你的个人房产做抵押。最主要的是他们暗示，只要同意借款，张昊那边的事，他们可以出面‘摆平’。”
林枫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就是个陷阱。一旦签了，不仅利息高昂，公司控制权可能不保，更等于把自己的把柄递到了张昊手里，所谓的“摆平”，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的控制。
“不能签。”林枫斩钉截铁。
“我也知道不能签！可不签，下个月怎么办？”陈建国急了，“我这边抵押房子和车子的手续还在办，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拿到钱，杯水车薪！还有那个重点企业评审被拿掉的事，我托了几层关系，对方只说‘上面有指示，暂缓’，妈的！”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林枫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他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那光芒璀璨，却照不亮他眼前的黑暗。
“陈总，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办法。”林枫强迫自己冷静，“高利贷绝对不能用。您先抓紧抵押手续。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另外，评审的事，先放一放，集中精力解决生存问题。”
挂了电话，车厢里一片沉默。李曼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下颌线，忽然轻声开口：“林枫，或许还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林枫转过头，看着她：“什么办法？”
“我认识一个人，是省城一家小型私募的合伙人。他们基金规模不大，但主要投早期和成长期的科技类企业，对环保和循环经济领域一直有关注。我之前因为一个项目和他打过交道，人还算靠谱，投资风格偏稳健，但决策灵活。”李曼斟酌着措辞，“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把你的情况，特别是和‘固源’达成合作意向这件事，跟他沟通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做一笔可转债或者带有认股权证的短期借款。虽然额度可能不会特别大，但条件应该会比高利贷好很多，而且，如果能引入一家正规的财务投资者，对稳定军心、甚至后续融资都有好处。”
林枫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方向！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好过高利贷那条绝路。
“会不会太麻烦你？而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正规机构可能”林枫有些犹豫。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曼微微一笑，眼中透着笃定，“你刚才对赵明远说的话，也可以对他说。投资，有时候投的就是人和趋势。我觉得，你值得一次机会。当然，成不成，我不敢保证。”
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林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好，那就麻烦你试试。需要我做什么准备？”
“一份简练但有力的商业计划书更新版，重点突出我们最新的技术进展（包括和‘固源’的合作）、应对危机的措施、以及未来三个月到半年的具体经营计划和资金使用明细。要真实，也要有说服力。”李曼思路清晰，“另外，可能需要你亲自去一趟省城，和他面谈。”
“没问题！回去我连夜准备！”林枫立刻道，疲惫似乎被一股新的希望冲淡了些许。
车子驶入高速公路，将省城的璀璨灯火甩在身后，奔向依旧被危机笼罩的江城。但车厢内的气氛，已与来时不同。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手中多了一张可能破局的牌，身边也多了一份毫无保留的支撑。
林枫侧过头，看着李曼专注地在她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记录要点的侧影，窗外流转的光影掠过她沉静的脸庞。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有这样一个人并肩同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合纵连横的棋局，落下关键一子。而绝境中的反击，也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光亮。下一步，是争取那根救命的资金稻草，同时，也要防备张昊更加疯狂的反扑。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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