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今日他也有客至。
随他,只要不拦我,不坏我的好事,全都随他。
萧铎簇拥者众多,我懒得过问一句。
挎着帝乙剑转身就跑,谢先生已经在大门外等我了。
那芝兰玉树的人立在那里,真要晃花了人的眼,后头还有几两马车,似乎还跟着许多婢子宫人,可我根本无暇去看。
早说了,永远也不必怀疑谢先生,适才那一剑下去惊出来的冷汗在见到谢先生的那一刻悉数尽消,我欢欢喜喜地朝着谢先生奔去,朝我已经开始的新生与自由奔去,“先生!先生!我等你太久了!”
谢先生永远会朝我张开双臂,永远迎接我的飞扑,他揽着我的脑袋,温热的指腹擦拭着我脸上的血渍,“小九,我来了。”
这一日,是囿王十一年的七月十五,距离暮春宫变已整整过去了二百三十日。
日光灼灼,荆山云雾散去,露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山峰来,谢先生立在这里就显得尤其高大。
溺在谢先生身上踏实的木蜜香里,私心想着,宫里都来了人,萧铎难道还敢反悔不成。
因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地告诉自己,昭昭,妥了,妥了,十拿九稳了。
忽而听见有人刻意地压着声叫我,“稷昭昭!你忘了答应我什么了?”
我在谢先生怀里探出个脑袋去,这才瞧见原来萧灵寿姐妹竟然也在,看见我偎着谢先生,一双眉头拧出了结,上前一把将我拉到一旁,“都说了,离谢先生远点儿!”
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应了萧灵寿的事也不好当面就变卦,因此赶紧松了手,“没忘没忘,都记着呢!”
萧灵寿这才缓和神色笑了起来,“算你识相!”
生怕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变故,我赶紧叫着谢先生,“先生,我们快走吧。”
谢先生温和地笑,“和公主一起上车吧,我与大公子说几句话。”
我顺着谢先生的目光瞧去,见萧大铃铛就在竹间别馆的高门外立着,那人眸光沉沉,正阴恻恻地朝这厢瞧着,不知道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我抓着谢先生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盯着萧铎。
萧灵寿拉着我,“还不上车!”
我背着小包袱,提着帝乙剑,连看都没有再看萧铎一眼,就朝着萧灵寿的马车跑去,“萧灵寿,你怎么来了?”
萧灵寿傲娇得不行,我既要走,她比我还高兴,“我来看着你,你走了我才放心。”
上了马车,赶紧地掀起鲛纱帐朝门外看去,见谢先生与萧大铃铛已经站到了一处。
那倒还算个尊师重道的人,见到谢先生,还知道微微欠身,施上一礼,“谢先生。”
谢先生与他见了礼,这便从袍袖中取出锦帛,“弃之,大王的诏令,可要看一眼?”
萧铎笑,眼锋朝马车扫来时,眸光凉凉薄薄的,却没有伸手去接,“没什么用,谢先生收着吧。”
大王的诏令都不接,不接难道我们就不走了?
真是死鸭子嘴硬。
这样的事要是传到宫里头,新楚王定然不高兴,最好把他召进宫中,狠狠地责罚一番才好。
萧大铃铛看起来淡漠有礼,“师生情深,可真叫人感动。我一直想问,谢先生官至大周太傅,却为一人屈尊留在楚国,可值?”
他微微笑着与谢先生说话,风姿不输先生半分。
哦,他在别馆养得不错,养出了一头丝缎一样的乌发,这在日光下闪闪发光,似罩着一层赤金的粉。
可惜白瞎了这一头好乌发,长在了萧铎头上。
别以为我会被这假模假样的风姿蒙蔽了双眼,决计也不可能。
萧铎此人,衣冠禽兽也。
谢先生的值与不值,也是我从前一直在想的问题,我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也想在今日得到一个答案,眼见着谢先生正在说什么,可萧灵寿就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她说的无非都是“赶紧走”“怎么走”“离先生远一点儿”这些车轱辘的话,我不好打断她,可她连连打断了我听谢先生的话。
真是可惜。
再听便是萧铎笑了一声,“先生为我王弟所用,便是与弃之为敌了。”
他说的“王弟”,就是楚国的新君,那位趁老楚王死在镐京,大公子在外为质,趁郢都空虚的空当,钻了空子抢先做了新楚王的二公子。
谢先生温和笑道,“你亦是谢某的学生,谈什么敌友。”
萧铎这般弑君谋反的大逆不道之徒,如今可还愿承认曾经的先生?
他一手在身前摆弄着铃铛,一手负在身后,没有回谢先生的话,只是临风微微笑着,看不出所思所想。
竹间别馆的风微微吹着,把他轻薄的衣袍翻出了谪仙的模样。
荆山之下云雾缭绕,他一向仙姿翩翩,甚至宫变那日,都不曾着过盔甲。
后来我想,他名为铎,《周礼》载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用来宣布政教法令,下达军令,有这样的名字,想必曾也寄托了老楚王很大的期望,怎会甘心就做个听竹吃蟹的公子呢?
何况他本来的字是叫“承君”。
承君,就是要承君定国。
叫什么弃之,不过是叫给郢都的新君和太后听罢了。
有萧灵寿在一旁唾沫横飞,他们再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最后只听见谢先生拱手道了一句,“昭昭我就带走了。”
萧铎只是临风笑,“既是君命,不好不从。”
彼此拱手告别了,玉树临风的谢先生便朝着马车走来。
你瞧他目光清醇甘和,温润如初,真要晃晕了人的眼,我冲谢先生笑,“先生快走!”
萧灵寿嫌我看了谢先生,一把把我从窗口拽了回来,乱七八糟地就上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稷昭昭,我说多少次了,不许你看谢先生!”
我也乱七八糟地去扒拉她,抓她,“不看了!不看了!萧灵寿,你还是个公主吗?你压到我腿了!”
萧灵寿骑着我叫嚷,“我怎么不是公主?你还当自己是王姬呢?啊,再看谢先生,我还要挖出你的眼珠子呢!”
就在这乱糟糟的马车里,忽而听见有杂乱的马蹄声飞快地迫近,自竹林方向,由远及近,疾疾朝别馆奔来。
杀气冲天,叫人心神不宁。
我与萧灵寿不再缠斗在一起,连忙爬起身来把脑袋钻出车窗。
见东虢虎正往别馆打马疾奔,隔着八九丈远的距离就能看清楚他骄狂得意的神色。
后头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郢都不似镐京,马蹄所过之处飞不起满天的尘烟。
马嘶鸣着,把别馆外的青石板踩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所过之处溅起来一连串高高的水珠子,这声响使我想起了暮春那一场宫变,因而眼皮一跳,心里隐隐不安了起来。
我绷着心神凝神自己去审视东虢虎,企图在他身上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我看见他的马背上横着一个麻袋,麻袋系着粗糙的绳索,内里有什么活物正在蠕动。
而东虢虎猛地勒马,已到了近前恣意大笑,“弃之兄,给你送大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