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这几日,是萧铎待我最好的几日。
我好似从没见他待我这么好过,不必我洒扫侍奉,甚至还把最爱吃的蟹黄和鱼尾巴让给了我。
可蟹黄和鱼尾巴,我并不爱吃。
有时会听到萧铎的人暗中规劝,以关长风为主,“公子最近夜里嗜睡,查不出什么缘故,王姬毕竟是周室余孽,留在身边实在凶险,不如”
余孽?
给我等着。
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把就把一旁睡觉的狸奴丢了出去,丢的那狸奴喵呜一声叫,爬起来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了。
萧铎也不爱听这样的话,因而命他掌嘴。
有时偶尔一瞥,会发觉他正若有所思地望我,似在监视,又不似监视,不知这出神的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西边来的飞奴在余下这几日来的愈发频繁,余下三颗蜜糖的时候,别馆有一次宴饮。
我借口前去奉酒,偶尔听到一些消息。
人在忙着,眼睛顾盼着,耳朵支棱着,随时听着外头的消息。
听说犬戎的人至今仍旧占着镐京不肯走,楚、虢、郑三国也仍有军队驻扎,昔日天下最威严繁华的王城镐京被分裂占据,大抵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谢先生说,大周不会完,不会完就总有再次回到稷氏手中的时候。
总有。
只要宜鳩活着,太子在,谢太傅在,有申侯仰仗,有整个申国兵马做后盾,不怕没有机会重返镐京,匡复大周,延续大周的国祚。
可惜,为数不多的两次宴饮,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关于宜鳩的下落。
还听说虢国的兵马在申国边关与大表哥的人碰过几回,打了几次,也许东虢虎还没有找到人,也许已被大表哥带回了申国都城,也许,在战乱中不幸落入了犬戎手中。
不知道。
但既不在东虢虎手中,那便算是好消息。
这层窗户纸最终捅破,是在蜜糖余下最后一颗的时候。
蜜糖只余下一颗的时候,终于盼来了谢先生的马车。
连下了几日的雨后,郢都别馆又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底下的人来报,“公子,谢先生来要人了。”
我的心乍然一跳,跳完后便突突咚咚似两军对阵,好一阵的金鼓喧阗,几乎令我从望春台的木地板上弹起来。
谢先生没有食言,他从来也不食言,在竹间别馆囚了二百三十日后,我总算要离开这吃人的魔窟了。
我装作听不见的模样,继续埋头在木地板上收拾猫毛,孔雀掸子把狸毛全都清扫到一起,把望春台的木地板扫得似面铜镜似的。
忙叨叨的,竖着耳朵,余光暗暗朝着主座的人瞧,盼着他赶紧地叫我,赶紧地放人。
也许只不过是一会儿,也许已经过了很久,才听见萧铎开口招呼,“狸奴,过来。”
我才不肯承认自己是狸奴,因此装傻充愣的,薅起猫来,一把把猫丢了过去。
狸猫喵呜一声叫,铃铛叮咚一响,主座上的人纠正道,“你。”
我又不是狸奴。
虽心里驳着,但既然要走了,也就不与他计较了,乖乖地走过去,跪坐跟前,“铎哥哥什么事?”
他朝前倾着身子,手中握猫,俯视着我的眼睛,“谢先生来了。”
我的指尖缠绕着发梢,佯作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哦。”
那宽大的掌心扣住了我的后脖颈,一双凤目摄人心魄,手的主人意味深长地望我,“我问你,你走,还是留?”
我期盼此刻已久,做戏已久,等得心急火燎,迫不及待,实在没有什么好犹疑的,我抬头望他,干脆利落地答话,“走啊!”
他的神色有些细微难以察觉的变动,他笑,“不觉得这里好了?”
至此,已经不必再装。
我直直地盯着他,“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面前的人闻言突然就笑,他原本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好看,可这时候,却笑得人头皮发麻。
他笑了好一会儿,青筋暴突的指节下意识地箍紧了我,“稷昭昭,现原形了,不装了?”
是,不装了,摊牌了。
谢先生就在外头,攻守异形,我才不怵他。
我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你欠大周的,欠我的,永远都还不完!我只恨没有杀你!我该变成山鬼精怪,一寸寸扒开你的皮,饮尽你的血,生食你的肉!”
那人定定地瞧着我,一时竟没能说话。
放完了狠话仍不解气,上前拔下他的竹叶簪子,扯下他腰间的古玉,连同他的帝乙剑全都收进怀中,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因而也就没有说话,仍旧定定地瞧着。
我把望春台的好东西全都划拉进了我的小包袱里,当时萧家的人怎么搜刮我的,我全都得搜刮回来。
这是他们欠我的。
怎么,萧铎也觉得奈何不了我了吧。
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要留作念想,做梦。
我在郢都实在亏了太多,从前我的好东西是怎样被他的姊妹抢走的,我就要把他的好物件也全都拿去,离开郢都拿去换银钱,也好当作去外祖父家的盘缠。
出门在外,还是得有些盘缠,那么远的路,也不好都花谢先生的不是。
那人阴恻恻的,似笑非笑的模样使那双丹凤眼看起来格外阴鸷,“但愿你不悔。”
真是笑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后的哪门子悔。
我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斜斜挎着,“本王姬走了,咱们的帐,以后再算!”
那人冷笑一声,往后靠着软榻,手里把玩着赤金的铃铛,晃晃荡荡的,听着刺耳极了。
嘁,多大的人了,还玩起铃铛来了。
他说,“滚吧。”
我白了他一眼,给我等着,看我早晚引兵杀回来,把郢都萧氏全都杀个片甲不留。
那只傻猫从他膝头跳下来,跑到我脚边蹭着,喵呜喵呜地仰头叫,我挎着小包袱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一脚把傻猫踹飞,踹得远远的,踹得它嗷呜一声惨叫,直棱着四条腿就飞出木廊,飞向了庭院,最后噗通一声落到了庭中的鲤鱼池里。
当我真喜欢这狸奴呢,本王姬全是装的,装得浑然天成,还觉得我演技拙劣不?
我横眉立目的,“去你的大昭!”
萧铎脸色黑沉,横眉睨我。
那咋了,我就踢就踢。
我忍了整整二百三十天,二百三十天了,如今能正大光明地走出这望春台,走出这竹间别馆,还不能好好地发泄一通了?
就踢。
萧铎微微眯了眼,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薄薄的唇角上扬,满是讥诮,“悠着点儿,当心闪了腰。”
我头都不回,朝着前堂跑去,“萧铃铛,再见了。”
再见的时候,本王姬要引申国的大军踏平郢都,把郢都萧氏全都踩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