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重地大哼一声,“不要了!”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吗?硌死冻死也不要了。
不管怎样,入夜前,婢子还是送来了厚厚的一卷,卷里面有松软的茵褥,还有,锦衾。
算他还是个人。
只是在别馆等得心焦,便嚷嚷着求萧铎带我进王城。
我私心里想着,总得亲自蹚一蹚出山的路,离开别馆该往哪里走,走多久才能进竹海,听说竹海有十多里,徜若跑需要多久,要是骑马呢,骑马又需多久。
知道出了竹海要往北走,可郢都王城是在西北,还是东北呢?
通通不知道,唯有亲自走上一遭。
也许进了王城,还能遇见谢先生,那就必定要找机会私下见一面,问一问谢先生可会如期来接我,宜鸠有没有消息,是不是果真要娶萧灵寿。
也一定要嘱咐谢先生,萧灵寿可不能娶,高山景行,君子如珩的谢先生清白了三十年,可不能后宅不宁,再来个晚节不保。
等谢先生是等谢先生,我自己也不能束手待毙。
我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铎哥哥,你看啊,我住惯了镐京,喜欢人多热闹,田庄人影儿都见不到一个,一到夜里安静如鸡,看起来是要闹鬼。”
可萧铎不肯,他对此只有不耐烦,“去王城干什么,你当来郢都是叫你享福的?得寸进尺。”
气得我心里闷鼓鼓的,享福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我与萧铎不共戴天,彼此心知肚明。
求人办事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腆着脸,“我想吃蜜糖,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蜜糖了,嘴里发苦,铎哥哥,你带我去王城,也许王城里有。”
可萧铎偏不,他捏着我的脸,把我的脸捏得扁扁的,“山里就这条件,你还得待一辈子,早些习惯吧,磨磨性子。”
要是在镐京,我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蜜糖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都是拜萧铎所赐,日子过得这么苦,连块蜜糖都不给。
我不再跟他说话,抱着猫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我暗暗咬牙发誓,等着吧,等他哪日再落到我手里,必苛待死他,一天只给一顿飨食一碗水,爱吃鱼蟹不是?偏不给,一点儿鱼腥气都不会被他闻见。让我也好好地玩玩楚国的大公子,玩够了,也虐过瘾了,再剥皮,抽筋,啖其肉,饮其血。
给我等着。
但日暮时候,裴少府突然给了我柘浆。,最早见于《楚辞·招魂》“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许久没有吃过甜,一口柘浆就让我梗着的脖颈软和了下来。
这一日,竹间别馆雨歇,半个天空都是苍烟红的云霞,象极了囿王十一年前章华台的杏花天影。
天色红粉粉的,柘浆甜滋滋的,绷了二百日的心也难得地松快了下来。
盘腿坐在望春台廊下,双手捧着一小罐柘浆,笑眯眯地望云霞,那只叫大昭的猫就偎在我一旁,猫也毛茸茸软和和的。
我在某一刻突然恍惚,要是以后的日子都象这罐柘浆一样甜,那该多好啊。
若是不再计较国破家亡的仇恨,必也能在这别馆过得如鱼得水。
不由得就幽幽地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真甜啊。”
裴少府在一旁笑吟吟地说话,“这还不到最甜的时候呢,若要再甜些,还得一个月。这是田庄的农人寻了大半日,找到早熟的送来,这才榨出了柘浆。柘是好东西,补血养脾阴,比蜜糖不知好多少呢。”
我顶着一脸的红疹子,也笑眯眯地回他,“裴少府,那你每日送来。”
裴少府躬身拱着手,“公子说了,只要王姬不搞事,就每日都有。”
我就知道这必是萧铎的意思,萧铎不下令,这柘浆怎么来。
一激灵回过神来,一罐柘浆就想拿下我?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与萧铎势不两立。
裴少府根本不是谢先生的人,我如今十分确信,谢先生的人怎会成日为萧铎做说客。
裴少府还说,“别馆远离王城是非,对王姬来说是最好的。”
好什么,别馆就是囚笼,远离是非有什么好,远离是非就要被困笼中。等着,假若有机会进宫见楚王,我必定把萧铎私藏宗周九鼎的事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
我要走,走之前,必得做点儿什么不可。
萧铎要“自我流放”,我就非得把他推进火坑,叫他卷进郢都权力争夺的修罗场不可。
这二百天的罪,本王姬可不能白受。
裴少府不知我在想什么,仍旧语重心长地说话,“王姬别看近来成日下雨,是年头不好的缘故,往年不过只有五月下得多,其馀时候是不怎么下的,也没有这样冷。唉,今年大抵是个灾年,连稻穗都是瘪的。”
我心中冷笑,怨什么灾年,楚人弑君叛乱,这是天降责罚。
裴少府继续道,“再等等明年春,明年也许是个好年,哦,王姬知道跟前这处山上长着什么吗?”
我摇头,“不知道。”
裴少府笑,“是芸苔,别看现在青绿绿的,等到春天,全都开得满满的,明黄黄的一大片,别提有多好看了,王姬生在镐京,从前没有见过。明年春,等明年春,王姬就能看见了。”
区区芸苔,留得住我?
还等到明年,再过二十日,本王姬可就生了羽翼,远走高飞了。
终究整个郢都,就没有哪一点儿是我喜欢的。
日子一日日地过,我一日日地书着。
有盼头了不觉得难熬,连走路都十分轻快,萧铎不在时,我抱着傻猫难免要哼起小雅的歌谣。
关长风不爱听,听见了便黑着脸警告,“这是反诗,小昭姑娘再唱,末将便去禀公子了。”
我大周歌颂先祖万民传唱的诗经小雅,在楚国倒成了反诗了,简直没有天理。
我朝他“呸”了一声,吐了他一身口水。
这坏狗腿,也是没有一处让人待见。
我等谢先生来接,每日也就是两样事要干。
剥蟹,挑刺,剥莲子,剁菜,喂猫,天气好不下雨的时候,萧铎下了命令,要抱着傻猫在廊下晒太阳。
他说狸奴晒太阳活得久,人活得久活不久他不管,他只管猫。
归根到底,还是伺候好萧祖宗与猫祖宗。
这一日,是大周复亡的第二百日,距离谢先生来还馀下二十日。
老天知道薄待了我,总算又给我一次唾手可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