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这傻猫,正如不喜欢郢都的雨和别馆的主人。
裴少府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我,“公子有句话是没错的,王姬不妨多看看大昭姑娘,但凡学会一两分,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啧,还“大昭姑娘”呢。
我正在地板上清理猫毛,随口回一句应付了事,“是是是,你说得对。”
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那蠢东西,浑身掉毛,要是有婢子能进来洒扫伺奉那倒好了,可惜望春台上下两层楼,萧铎不许旁人进来,四下的猫毛就只有我来收拾。
我可是大周朝金尊玉贵的王姬啊,过去在桂殿兰宫被捧在掌心娇养的时候,哪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沦落到扫猫毛的鬼地步嘞。
还有,这傻猫总在夜半四下乱窜,把望春台的瓷瓶陶罐撞碎了好几个,撞碎了也没有婢子进门收拾,满地的碎片还不是要由我来捡。
还有,这傻猫总往我身上蹭,我讨厌它粘我一身黄溜溜的毛,它一过来,我一身的红疹子就更痒痒了,一连串的喷嚏打个不停。
萧铎这个人,看起来谪仙一样的外皮,内里却长了一颗十分冷硬的心,对此不过是不痛不痒地道上一句,“有什么,习惯就好了。”
这个人。
就是个木石心肠。
还有,这傻猫半夜总跳到人身上走路,我原本睡在地板上已是惨惨凄凄,目不忍见,萧铎吃了蓝瓶瓶一睡不醒,我呢,成日夜半被傻猫踩醒。
我堂堂王姬,唉,都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怎样,只装作喜欢,就似装作消停了,愿好好与萧铎相处一样。
每日伺候完了萧祖宗,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就伺候这猫祖宗,还学会了拌猫粮晒小鱼干,把猫祖宗也养得油光锃亮的。
我一天天忙叨叨的,那阴湿的男鬼素日却闲得要死,我去哪儿,他就打量到哪儿,一双丹凤眼细长又犀利,不是怕我干得不好,必是想窥出我的破绽来。
聪慧如我,能被他瞧出破绽来?
我的演技如今益发精湛,可谓是一等一的好。
愈是知道他窥我,我干起活来愈是卖力气。久而久之,必能打消他的疑虑,待谢先生带我走,再给他个当头一棒,看还敢嘲讽我一句“拙劣”不?
萧祖宗还阴恻恻地问我,“不报仇了,小昭?”
一听见“小昭”,一激灵就要炸毛。
我忍。
我抱着狸奴梳毛,一梳梳一把毛,昧着心说话,“嗐,不报啦不报啦,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在望春台也挺好的,看这小喵咪多可爱。”
他笑了一声,纠正道,“是大昭。”
我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大昭。”
他大抵觉得我乖巧得有些好笑,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才触到我的脸,蓦地又缩了回去,长眉凝着十分嫌恶,“到底生的什么鬼东西!”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丑丑的红疹子啦。
我心里窃喜,嘴巴却一瘪,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要鼓出泪来,“铎哥哥是不是嫌我丑了?”
这个人。
简直阴晴不定。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狸奴,就似一点儿都不喜欢萧铎。
这两个活祖宗,没有一处让人待见。
你要问我郢都可有哪处是我喜欢的地方,譬如,云雾迷朦的山,山我不喜欢,荆山延绵有数十里不见尽头,看起来就叫人两腿打颤。
譬如一畦畦的稻禾,我也不喜欢,镐京的粟米地可以随便踏踩,但稻田里一踩就是一脚的乌泥,上回那只丝履就是因了陷进乌泥里,才被坏狗腿子寻了回来。
譬如四处可见的莲花,有水的地方就有,可看见莲花就想起来钓蟹的苦,因而也就不喜欢。
唯一还算喜欢的,不过只有望春台前的杏树,会令我想起来镐京章华台的那一株。
那是当年文王在岐山手植,武王立周后命人移栽镐京,至今总有快三百年了。极盛大繁茂,是我最喜爱的一株,二百多年的生长使它亭亭如盖,粗长的树干长得高高的,又有枝桠长长地垂在地上,每至仲春一片红云,遮天蔽日,不知到底能开几千万朵。
那是镐京王宫才有的春和景明,每至花开,我总有一段日子躺在杏树上晒太阳。那时候谢先生会寻我,大表哥和宜鸠也会在树下寻我,我一翻身,就把红粉粉的杏花滚落一片,落到他们的髻上肩头。
那样缤纷的落英,曾也落过萧铎一身。
我还能记得萧铎一身竹青色的长袍,立在树下仰头望我的模样。
诸国公子为在镐京挣一席之地,无不穿金戴玉,在华袍锦衣上绣出厚重繁杂的纹理,把什么金的贵的全都显在外头。
萧铎却与旁人不同,他惯是喜欢着些清雅素净的长袍,寥寥缀着几片空灵的竹叶。
那似修竹一样的身段极好,镐京春日的暖风吹来,吹起他青鸾色的衣袂袍摆,皙白的肤色被红粉的落花点缀着,那像谪仙一样的身段,曾在及笄的年纪晃了我的眼。
杏树是故土与新牢唯一相似之处,我来时已经四月底,不曾见过它盛开的模样,可萧铎曾吓唬我要吊树上,因而我也就不喜欢了。
那样无知无畏的年华,也终究是不会再有了。
二十五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二十四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二十三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我有一身的红疹护体,只要不起杀心,每日就太平无事,与萧铎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下来。
关系一缓,要什么东西都能顺理成章了。
我腆着脸求他,“铎哥哥,地板硌得我骨头疼,我要铺茵褥。”
猫在那人软榻上卧着,那人摸着猫头,一人一猫舒舒服服的,眼锋都不朝我扫上一眼,“从前我怎么睡,你就怎么睡。”
我皱着眉头,心里很不服气,“你从前在镐京,我们没有苛待你。给你住的是宽敞的大殿,也给你最厚实软和的茵褥和锦衾,吃的穿的,比我弟弟的都好!”
我弟弟宜鸠是太子,比我弟弟的好,这还不满意?他一个质子,即便是诸公子之首,那也是个质子,还想干什么?
想上天啊?
榻上的人闻言嗤笑一声,“是,把公子们养废了,你那个暴戾父王,不就一劳永逸了么?”
这个人。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难道他在镐京宽敞的宫殿里,竟也没有睡过软和的茵褥和锦衾吗?
啊,再一想,忽而就明白了。
是因了他要牢记在镐京为质的恨,这才弃了茵褥锦衾,也成日睡在木地板上。
镐京的冬日成日大雪,远比郢都冷多了。
他有这样的心性,难怪他赢。
不提过去的事,旁的都能忍,但关于我父王的名声,这件事可忍不了。
我立时就变了脸,跽坐驳他,“你才是暴君!”
别馆的主人坐起身来,俯身钳住我的下巴,“要装,就装到死的那一天,别露出你的狐狸尾巴来。”
我恨啊,侮我父王暴戾,也知道我在装,我怒完了,也就象泄了气的球,屁股往地上一歪,撅着嘴巴服了软,“你怎么会这么想,铎哥哥,你这样是不对的。大昭都有软榻睡,我不过是要件茵褥,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那人讥笑一声,把猫提溜一旁,骨节分明的手拍着榻沿,“要茵褥,就上来。”
这个人。
简直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