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地起身,去剑台取他的长剑。
他的长剑可真是贵重又霸气啊,那是当年武王伐纣时缴获纣王的帝乙剑。
这是大周的战利品,原本就悬在稷氏的宗庙,供后人仰望先祖的功绩。
剑身布满鎏金夔纹,护手处为兽角人面,鞘环饰以角兽,剑鞘珌处用金文铭以“帝”字。
质黑幽光,厚重坚实,经了这近三百年仍然碎金断石,十分锋利。
可惜国破时,就流落到了楚公子萧铎手里。
我曾亲眼看见萧铎率着大队人马,用这把剑在镐京的宫城枭首杀人,胯下的高马嘶鸣着冲向我父王的大殿,帝乙剑所到之处,哀嚎惨呼,不绝于耳。
这个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我拿起了它。
这是一把很沉重的剑。
小心地拔剑出鞘,即便动作十分轻缓,还是发出了不可避免的刺啦声,这刺啦声在岑寂的暗夜中仍旧有些叫人心惊胆战的刺耳。
可惜夔纹翘首刀不在,自上一回刺杀之后,就被萧铎放去了旁处,不然,何须长剑,昏睡的萧铎我寸刀就能取他性命。
双手抱着剑走向亡国之敌,这把剑在纣王手中不知杀过多少人,在我稷氏祖辈手中又不知杀过多少人,鎏金的夔纹里有清洗不去的赤黑血渍,经了这么多年,早就印进剑身,成了剑身的一部分。
武王缴获的长剑,不该被萧铎留下。正如稷氏的大周,不该被郢都萧氏推翻。
帝乙剑在烛光中发着白森森的寒光,青鼎炉里烧着的红萝炭再把剑身烘出了一溜暖色。素日白得没有几分人色的萧铎正需要我给他抹上一片艳丽的丹青。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跽坐一旁,双手握剑,对准了那细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
昏睡的萧铎与死了没什么两样,我确信这一剑下去必能要了他的狗命。
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帝乙剑杀他,算他没有白活一场。
忽而廊下的人叩门,叩门声不大,还是骇得我咯噔一声,心惊肉跳,手里的剑仓皇顿住,险些脱手。
这把剑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惊骇之后便是急促地喘息,去瞧萧铎,他仍旧沉睡着。
剑在我手里攥着,攥得我骨节紧绷,我压声问道,“谁?”
若是坏狗腿子又来查验,必定发现我的杀心,顺理成章地将我拿下。那我白日表的忠心做的戏,还怎么演下去。因而,我也必定抢先去杀关长风。
外头的人轻声问,“啊,王姬睡下了吗?”
是裴少府的声音。
暗暗舒了一口气,关长风不好诓,是裴少府就没什么太大要紧了。
放下帝乙剑,就放在萧铎身边,沉了一口气还不怎么行,就再沉上一口气,沉稳了气息才起身走向门边,缓缓拉开木纱门。
连日的阴雨已经停歇,然今夜的别馆仍旧没有月色,夜色暗沉,廊下的风灯微微晃荡着,我去瞧外头,廊下只有裴少府一人。
想来坏狗腿关长风今日折腾了少说也得有七八里路,便换了裴少府来值守了。
我立在门边假笑,“干什么?”
裴少府并不向里窥察,只是笑眯眯地捧着一方小食鼎,“末将忧心王姬受凉,又煮了姜汤,王姬快趁热喝下吧。”
接过小食鼎,我由衷地夸赞,“裴少府,你真是个大好人。”
整个竹间别馆,也只有裴少府会想着我了,他的确是个好人,正因了他好,总使我恍惚以为他就是谢先生的人。
此刻月华如水,稻田荷塘里的蛙声咕呱几声,偶有荆山的夜枭鸣叫,萧铎在望春台里熟睡,庭中四下无人,我正要问一问,“裴少府,你姓什么,姓‘萧’还是姓‘谢’?”
嘴巴才张开,却是裴少府先开了口。
裴少府正色道,“末将好,是因了公子好,公子才是好人。”
听闻此话,我有些无语。
一个屠了天子宫城的人竟还是个好人,萧铎算是好人吗?他和“好人”这两个字可有一点儿的关系?
连一点儿边都沾不了。
我虽极不赞同他的话,然此刻到底心虚,也就没有驳斥一句,杵在门边,定定地听着。
月色下见裴少府眼光一闪,再低声道,“帝乙剑杀气过重,王姬小心伤了手。”
乍然一惊,脸色一白,没出息地冒出了冷汗来。
那么轻的声音,还是被裴少府听了个清楚,这是狗耳朵?
下意识地朝后瞧着,室内连枝烛台燃着,把里头的影子全都打在这木纱门上。
好啊,原来是这个缘故。
怪我从前极少在夜里从外往里望,想必适才我高举长剑的模样被裴少府看了个清楚。
因而萧铎难杀,是真的难杀啊。
我抱着小食鼎,低声说话,“裴少府,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少管。”
裴少府道,“末将奉命护卫公子,怎能不管。末将想告诉王姬,杀了公子,王姬就不会活着走出别馆。”
是,我焉能不知这个道理。
杀萧铎是飞蛾扑火,前脚才得了手,裴少府我不知道,后脚就要被关长风的大刀一把劈穿。
他值得我拼上自己的性命吗?
冷静下来想一想,简直一点儿都不值。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出郢都,找宜鸠,到时引兵来杀,踏平郢都,不是更好?
罢了。
我幽幽叹了一声,“不过是比划比划,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罢了,发泄完了,也就好了。又不是第一次,家常便饭了,你不必忧心。”
裴少府微微舒了一口气,“公子睡下了,末将就在这里守着,王姬也早些歇息。”
我转过身就要回去了,刺杀萧铎到底不是小事,临了还是要叮嘱一句,“裴少府,还是那句话,你不告我的状,我也不说你的坏话,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裴少府拱手抱拳,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今夜的事,末将烂在心里。”
这的确是个忠心的好人。
罢了,这回真的罢了。
终究还有更稳妥的路可以走,就安安稳稳地等着,再等二十九日,必能等来谢先生。
木纱门拉上,我抱着小食鼎回了青鼎炉旁,喝了姜汤,添了红萝炭,帝乙剑还在萧铎身旁闪着幽幽的寒光,唉,真是可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