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要命了。
我垂着头,不敢抬眼去看。
不知是心虚的缘故,还是炭火烧得太足,听见来人禀,腾得就烤得我面红耳热。
唯有硬气头皮来,走一步看一步。
外头又下起了雨来,把笆蕉叶子打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愈发令人坐立不安。
座上的人冷笑一声,“拿来。”
关长风应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山间的泥水气,一双手垫着布帕呈送丝履,“公子,在三里外的稻田发现。”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都说我肚子疼去拉屎了。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我腰杆还是挺得直直的。
却不想关长风又补了一句,“末将适才在廊下看了,廊下那一双,显然不是别馆的。”
好啊,这可是个真正的坏狗腿子。
我都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他竟从别馆出发,沿着荷塘,沿着往郢都去的路一寸寸地翻找,真难为他长了一双鹰隼的眼睛,还长了一只猎犬的鼻子。
为了在萧铎面前邀功,还会对比查案了。
我心中暗暗大骂,骂了个狗血淋头,已经将把关长风打入了狗腿子的队列里,永远也休想复出。
狗腿子禀完了事,便就躬身退下了。
我在青鼎炉前偷偷去瞄座上的人,座上的人凤目半眯,正隔着帕子将丝履捏在手中打量。
无可非议,那正是我掉落的丝履,其上沾带着许多乌泥,至此时已经有些干涸了。
适才的和颜悦色全都不见了,萧铎的脸阴得象南国永远也不会晴的天。
丝履信手朝我一丢,险些丢到我脸上。
真不礼貌。
便是我连忙避开躲闪,还是被丢在了膝上,还掉了我一腿的乌泥渣渣。
从前哪儿有人敢朝本王姬掷脏东西,管本王姬有理没理,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发难,“萧铎,你长没长眼睛?”
竖起眉头还没张口,屁股也还没能离开脚踝,就被他一句阴恻恻的话摁了回去,“跑了三里地,去哪儿?”
我丢开丝履,把裙袍上的泥土弹了下去,硬着头皮回他,“钓蟹了嘛,荷塘钓不上来,就往远处走走。花开的好,不是还给你折了许多。”
我知道他不信,可不信,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眼看着他从软榻上起身踱来,八尺馀的身量在我一旁坐了下来,黑压压暗沉沉的气势将我罩了个严实,一身的酒气已经掩住了他的青竹香。
别看我素日厉害得紧,此时仍旧头皮一麻,暗暗地往一旁挪去。
这活祖宗,我如今可并不想招惹他。
他就在一旁好一会儿伸过手来,我当他要干什么,没想到他竟把手复在了我屁股上,“又是谢先生的?”
我身子一凛,“萧铎,你可别找事。”
那双极好看的手翻开我的袍领,眸中尽是厌弃的神色,“我再问你,去见谁了?”
我梗着头,“谁也没有见。”
那活祖宗目光一沉,脸色肉眼可见地冷凝了下来,“还敢撒谎。”
继而把我的丝履远远地丢了出去,“竹间别馆里,不许有外人的东西,你最好长个脑子。”
要在从前,我必然高高地扬起下巴,斥他一声,“我愿意见谁就见谁,要你管!”
他还说,“只给你一双,你丢了,就再没有了。”
要在从前,我必然要冲他大叫,“姓萧的,你给的,我也不稀罕!”
我眼睁睁地看着丝履出了望春台,在庭院中划了一道弧线,继而消失在了那株高大的杏树里,心里堵得闷闷的,闷得喘不过气。
他说不会给我,就一定不会再给的。
我知道。
可我是王姬,出门怎能不穿鞋,还怎么去见谢先生,怎么去找宜鸠?
真是欺人太甚,我大叫一声,“见了又怎样!”
啊啊啊,险些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匡复大周更是一条千难万难的路,连这点儿小事都控制不住自己的人还怎么去做大事?心念急转,赶紧转换话锋,“见了我也不会走!”
只可惜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他才不管我哭不哭,不管我委不委屈,一把将我按趴在地,把望春台的木地板砸出了砰咚的一声响。
要在从前,我必大骂,“萧铎!你混蛋!”
如今不成了,如今话未出嘴边,就戛然住了口。
我要忍,要活活忍住,好等谢先生。
就一个月,怎么就不能忍。
那人已轻车熟路地掀我的裙袍,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话,他的病态在此刻淋漓尽现,“听着,我不放人,谁也别想带走你!”
我就不信整个郢都,整个天下就没有能管得住萧铎的人。
我有谢先生,我才不怕!
他还说,“谢先生,也不行。”
谢先生是大周太傅,足智多谋,他说会带我走,就一定会带我走,我才不信萧铎的鬼话。
我奋力踢蹬,踢他,蹬他,要翻过身来去挠他,锤他,抓他,定心丸也一颗又一颗地给他灌,“铎哥哥,铎哥哥!我肯定不走!你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还没怎么使劲儿呢,忽而身上一松快,他自己倒停了下来,嫌恶地皱起了眉头,“生了什么东西?”
我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呀,起了一身的红疹子。
红疹子好啊,那人长眉紧蹙,厌恶得厉害。
原来红瓶的,是出疹子的药。
我还兀自想着,蓝瓶子的药又是什么呢?适才我下在酒中,他也饮了不少,怎么就没什么效果呢?
忽而这活祖宗身子一晃,咣当一下就倒下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了试鼻息,还在喘气,没死。
不是鸩毒,当真可惜了。
不然,此时的萧铎必定七窍流血,片刻就能死透。
你说怎么早就没有与谢先生接头,早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呢?
廊下守着的狗腿子十分警觉,闻声急切问道,“公子可好?”
我整理衣袍,悠悠起了身,“你们公子饮醉了,已经睡下了。”
狗腿子不信,一把推开了木纱门,“公子酒量极好,怎会饮醉?”
我扬起下巴白了那狗腿子一眼,“喘着气儿呢,不信,你就来查。”
既有过多次刺杀的先例,狗腿子自然十分警觉,果真进门查验。
只可惜进来查验,毫无异样。
谢先生说了,无色无味,不必担心。
我拖过来青鼎炉,照旧睡在窗边的木地板上。
红罗炭烧得热乎乎的,映得他的脸微微发红。
他睡得极沉,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我打量着他,心头忽而突突狂跳,你瞧瞧,他的喉结就在那里,我伸手抚着,抚着,他的佩剑就在剑台横着,只要我取来,一剑下去,就能切断他的喉管,叫他血花四溅,命丧当场,他连一声惨叫都不会发出。
或者,闷住那高挺的鼻子。
就用他自己的帛枕,抑或锦衾,死死地闷住,外头的狗腿子根本听不见一点儿声响,楚国的大公子便就无声无息地薨了。
这不是极好的事吗?
这是想要杀死萧铎的第一百九十日,也是即将离开郢都的第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