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明大泽,一座悬空大岛上。
群山若黛,四面排松,几有蔽天之状,数座高峰对峙插云,如龙蟠虎踞,望之极是雄浑,十分气象!此是金松岛,也是玉宸一处颇有些名头的福地,常被当作往来迎送之场所。
不过不同于寻常时候的僻静幽闲,今番的金松岛似很不寻常,处处都是透着一派热闹。
若纵目望去,只见岛上满是五色彩楼高扎,华盖高耸,层层悬灯,连绵不断,照耀堪同日色。而重门渐次洞开,锦绣飘摇,无数女侍、童子自里内进进出出,各种捧盘奉盏,往来如织,诸般语声交杂一处,可谓是人声鼎沸。
此刻在一座五层高的精雅彩楼中。
临窗之处,正有几人坐在桌前言谈甚欢,且不时还有修士举杯过来桌前相敬,看起来有些不同。“倒要恭喜沉师兄修为大进,元神成就,小弟当初去了西海斩邪,并不在东土,未能第一时间过来来贺,每一想来,心中着实是过意不去。”
眼下在送走一个赤发长老后,座中忽有一人起身,对身旁同伴行了一礼,歉然道:
“看在过往情谊上,还请沉师兄万勿再推辞小弟那份薄礼。
当初在下院时候,若非沉师兄照拂,我只怕要几番吃亏,而能够入陈师兄府中,也是多赖沉师兄从中出力的。”
开口那人穿着一领天青色道袍,头戴黄冠,浑身上下并不见什么金玉华美之饰。
除去双目开阖间透出的那一缕犀利剑意外,他看去倒是平平无奇,与寻常修士无异。
却不是和满子,又是何人?
而见得和满子又提起那事,沉澄也是稍敛一敛脸上笑意,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无奈。
“师弟备的那一份礼,着实过于厚了,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厚颜收下,眼下你的功行,可需耗上不少外药。”
沉澄轻咳一声,诚恳道:
“且师弟能入陈师兄府中,也与我干系不大,早在流火宏化洞天时候,陈师兄便对师弟的剑道天资多有赞赏言语,师弟可勿要妄自菲薄!”
不过虽是这般开口,但沉澄与和满子是多年的相识,自然深知这位性情固执,自己的言语断然难以让他满意。
故而在斟酌片刻后,沉澄叹了口气,也是继续道:
“不过师弟去西海除去恶妖时,听闻是得了一册阵道古书?我近来正在钻研此道,不知可否割爱则个?这一桌除了沉澄、和满子外,还有杨克贞的几个弟子。
听得沉澄道出这般折中之法,杨克贞那几个弟子也是识趣,连忙上前打圆场,纷纷相劝。
见沉澄执意如此,过得半响,和满子虽还欲开口,但也不便继续在此事上纠缠,只得勉强颔首应下。不过方才既已谈至了沉澄的功行上,那接下来的话题自然也是一转。
杨克正那几个弟子看向沉澄,见后者身周有氤氲烟霞相随,眼中清光湛湛,似可一气扫清阴霾昏沉之气,气势堂皇正大!
在道贺之馀,那几个弟子暗中都是不由生出羡色来。
元神修为,上等法相!
虽知晓沉澄的修道年岁绝不算短,也明白这位本就天资不凡,但真切见得一尊上等法相就在身旁,还是叫他们难免心中五味杂陈。
“如今沉师兄已是丹符殿的长老,在龙进阁身居重职似那些丹药、符篆的调拨,怕是有大半都要经得沉师兄之手。
出入有神将力士拱卫,又有上好灵岛可供栖身,可好生叫人艳羡!”
一个弟子对沉澄恭维笑道:
“将来沉师兄若有修道长生之望,可莫要忘记我等旧时之友!”
在玉宸共是有九殿四院,而九殿之中,也是各自有职权之分划,不能一概而论。
如丹符殿中的龙进阁,便是负责对东州诸多下属道脉的丹药、符篆之分发,可谓是拿住了东州道脉的命脉所在,职权不可谓不重!
以沉澄道行,即便他是难得的上等法相,也无法在初入元神时候,就轻易进入龙进阁手握如此重职,背后必是有人出力。
那这几个弟子恭维的除了沉澄外,其实还另有他人
“若无陈师兄那纸手书,沉某如何能入龙进阁?倘使真有修道长生之望,那也是多赖陈师兄的厚恩!”沉澄闻弦歌而知雅意,望空拱了拱手,语声郑重不少:
“几位也是随陈师兄一并去征讨过羲平地,不说陈师兄向来任人唯才,单有这层交情在,只要几位能够不堕心志,将来也必有出头之时!”
这话一出,不但是杨克贞那几名弟子拱手受教,一旁的和满子亦是暗暗颔首,露出赞同之色。而此时,忽听得外间声音大上了不少,沉澄与和满子等扭头一看,见恰是一座鬼气森森的白骨战车飞来不久之后,便自车中走出一个形销骨立,好似病气缠身的金袍男子。
他手持一根竹拐,步调缓慢,被诸多侍者迎着,落在了峰巅一处金宫内,慢慢也身形不见。“阴世下泉无妄洞弟子,黎轨”
沉澄认出了这金袍男子来历,心下暗道一声。
而这位幽冥鬼道的修行者在现身之后,立时便叫天地海雾为之一昏。
有暮暮阴云缓缓覆顶压来,种种鬼哭狼嚎之声连绵不绝,叫人不由心惊肉战,眼前生出无数幻象,似有若干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哭号嘶吼,一些道行不高的修士甚至心神失守,脸色一片苍白!
“嘿。”
见得这幕,道兵殿的乌长老微微笑了一声,只继续自酌自饮,也懒得出手破去。
其人盘坐在一方石莲花状的法座上,长眉修目,鼻直口方,望去约莫三旬年纪。
一群黄衣力士分列在法座左右,手中持戈戟幡旗等物,目放神光,威严凛凛!
今番这场金松岛之集,是那几位外宇的天骄请动了各自师门长者,联合呈书到了威灵道君的案头,才会有如此热闹。
而下泉无妄洞黎轨,便是那几个外宇天骄之一。
因此事牵扯不小,且那几个外宇修士邀斗的并非旁人,而是陈珩。
故而玉宸也是做了些布置,叫乌长老他亲自出面,来负责维护这场金松岛斗法的规序。
但仅仅是这点动静,已然返虚成就的乌长老自然懒得掺和,他若真个出手,那反而是在自降身价了。不过眼见黎轨分明已是下了法车,却还不肯收束气机,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显然是欲给金殿中那几个同样是来自外宇的修士施压。
阴风四起,叫日色无光,飒飒然冷浸肌骨,随时日推移,竞叫大地结霜,密林间结结实实挂了一层雾凇!
乌长老这时挑一挑眉,慢慢将本已是凑到唇边的玉樽放下,朝岛中的西北角看了一眼。
注意到乌长老目光落于己身。
在一座高大彩蓬下,被一众修士簇拥在中,正闭目端坐的王如意慢慢睁眼,眸光一动。
今番因那几个外宇天骄邀斗的是陈珩,除了乌长老和沉澄等人外,也是有诸多玉宸修士闻风而至,欲亲眼见识玉宸诸相之首,那大哉乾元的无上玄妙!
至于王如意自然便是其中之一,他断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此时王如意眼见云空之上,那同样是过来观战的符延康只是安然高坐于玉榻,神色淡淡。
王如意沉吟片刻,也是伸手入袖,自袖中拿出一张非纸非绢,色作灿金的蝌蚪文符篆。
被王如意伸手一拭,符篆上的蝌蚪文便生动鲜活起来,照得彩蓬内珠玉无光,璎珞失色。
“尔等执此篆去,将这异象破了。”
王如意此时并不起身,只淡淡吩咐一句。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一个黄须修士率先越众而出,嵇首道了声是。
只是尚不等那黄须修士捧着金篆走出彩蓬,无妄洞黎轨落身的那座金殿忽然猛烈一摇,然后便有一声凶戾狮吼自殿内暴起,叫山鸣谷应,风动云惊!
此音一出,满布周匝的阴风惨气须臾消散无踪,天中密云似被捅破了一个大洞,有日光自洞口洒洒而下不多时候,那森森异象终全然消失无踪,举目望去,仍是天光煌煌,朝阳绚烂。
“这几位分明是费了人情才得上一个邀斗之机,怎陈真人还未过来,他们自己便要先斗起来了?”法座上,乌长老腹诽一句,摇一摇头。
而在此时,金殿内,黎轨将手中竹杖往地上一戳,停了脚步。
他视线先扫过一个身高丈许的英武男子,再落到一对宛若神仙眷侣的年轻男女身上,唇角慢慢扬起,露出笑来。
“看来人都已齐了。”
黎轨言道。
兆形山、水陆天宫、再加之黎轨自家所在的无妄洞。
这三家,便也是如今遣使来到玉宸,正率先与玉宸商议定盟具细的大势力。
兆形山真传名曰姜戊,与黎轨是多年的老对头了,两者不知斗过了多少回。
方才也正是他出手,才将岛中愈演愈烈的鬼气一气破去。
至于那对年轻男女,则是水陆天宫的真传。
黎轨与他们倒是相识未久,平日间也鲜有私下往来,只知男修名为彭汜,女修唤作长孙瑛,俱是神通厉害,不容小觑!
此时姜戊冷笑一声,不屑言道:
“就你这点道行,也敢在本尊面前卖弄?若不是要节省些气力,应对接下来的那一战,本尊现在便拆了你这骨头架子!”
黎轨闻言也不恼,似视姜戊犹若无物,只是视线在彭汜、长孙瑛身上停了一停,难得收敛了几分面上的阴鸷傲然之气,微微拱了拱手,道:
“贤伉俪似是近年才自胥都的南土回了这东州?倒是久未见面了。”
彭汜和长孙瑛对视一眼,前者温声一笑,客气还了一礼:
“久疏音问,还望黎兄勿要见怪。”
“彭兄去南土,不知又是见识了何等人物?还请指点一二。”黎轨也不客气,开口直言道。似兆形山、水陆天宫和无妄洞这三家是来到了宵明大泽。
但除此之外,同样是有不少外宇势力是遣使去往其他八派六宗,尤其是先天魔宗与赤明。
如今的九州四海,可谓甚是热闹,不知多少外宇的俊秀逸才都是云集于斯,不时便有斗法盛会!彭汜听得这话,在想了一想后,也是如实道:
“此去南土,血河吕融虽不在宗内,无缘一见,但象晋山的那几位却同王修、岑缇、常清觉这些丹元真人斗了数场。”
“结果如何?”
“互有胜败罢,不然那几位今番必会来凑个热闹,而王修真人的万魔法袍倒是玄异”长孙瑛在旁一笑。
“但这位不还是败于长孙真人之手,又有何好谈的?而连斗枢的贾休都是输于彭真人神通下,一个未入丹元前十的岑缇嘿,我也胜过这位,他的血河真法可还未练到家!”
一旁的姜戊似知晓些内情,不屑接口道:
“听闻你两位还曾去了中乙与先天魔宗,不知结果如何?”
彭祀摇头道:“中乙的周真人正在闭关打磨剑法,无暇分身。
而先天魔宗的馀真人在十四年前出关,同瘟癀的阴真人再度一战后,这两人都是失了踪迹,连那位云戒和尚不辞辛苦赶来胥都,都未能与他们斗上,可惜。”
云戒和尚一
当这名字被提起时,场间气氛瞬就有些不大一样,莫名沉重不少。
而黎轨皱一皱眉,刚欲开口,忽就敏锐察觉有些异样,猛然扭首向外看去。
霎时间,他们立身的这座金殿开始隆隆摇动,似为某种巨力所撼,杯盘碗盏叮咚发响,连那些玉案香炉都止不住震颤,殿中煌煌明烛骤然熄去大半,弦管笙簧为之一顿,乐声忽然杂乱无章!
一片难以言喻的深沉墨色自天顶沉沉压来。
分明是白昼时分,却似是整片天地忽陷入昏黑之中,伸手难见五指。
四下晦冥无状,满山云气,如搓绵堆絮,一眼都难以望穿!
黎轨一言不发,将竹杖握紧,就朝殿外行去,而姜戊、彭汜、长孙瑛也是不约而同迈步而出。到得外间,才知不仅是这座山巅处的金殿,整座金松岛都好似在面临地龙翻身一般。
只见是雨雹如泻,飘风四卷,洋中浪高接天,惨黑如墨,扬波百里!
在罡风浩荡卷席之下,偌大岛州好似飘空一叶,而岛中诸修便直如叶上微尘,随时都有倾复之危,要在堂皇天威之下,被一气扯个粉碎!
“来了!”
莲花法座上,乌长老眸中精光一闪,缓缓吐出口长气。
“这法力?”
符延康自玉榻上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至于王如意更是早已走出彩蓬。
在左右簇拥之下,他目中莫名有微微一丝惊疑之色,只是掩饰得当,才未让身旁修士瞧出什么异样来。而天地间那派压力愈来愈沉重,自四面八方层层涌来,使人好似身陷巨洋海眼,无法摆脱。就在不少修士已是难以支撑,气脉大乱,欲纷纷放出法器、符篆来护住身躯时。
须臾间,又是云收雨歇、浪静风平,好似方才那一幕只是诸修脑中幻象,一切都未曾发生。此时在淡丽晴光,和风习习下。
自云中只是传出一道温润平静之声,向下言道:
“玉宸陈珩,见过诸位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