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顾连霄衣衫半解,一只手拿着药酒,咬开瓶盖,朝淤青的骼膊倒下。
宋堇坐在他对面,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顾连霄抬起头,“你那姐姐不是什么好人,往后你不要再与她来往了。”
“……”
宋堇大半张脸埋在围脖里,双手搭在膝上,乖巧又老实。
顾连霄也不免生出几分怜惜,柔声道:“你放心,这五年是我对不住你,往后我会好好弥补你的。我不会纳妾,更不会抛弃你,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唯一的妻子?
宋堇不禁冷笑。
明明是看她不受宋家看重,又老实好糊弄,所以才留着她给方瑶的存在打掩护。
但凡换成哪家的贵女,遇到这种事不把侯府搅个天翻地复都不会罢休,哪里有她这个工具人好用。
宋堇撩开车帘:“前面路口放我下去。”
“你要去哪儿?”顾连霄皱起眉。
“我去街上转转,世子这都不许吗?”
顾连霄面色稍霁,“早些回来。玉璋要给你请安,我们在东院等你。”
宋堇一言不发下了马车。
闹市里人声鼎沸,宋堇穿过人群和几条街道,来到一处繁华的长街,街上到处是人,还有许多异域面孔,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和路人推销洋玩意儿。
宋堇进了一间商贸行,直奔二楼,管事的望见了也没阻拦,依旧兀自跟客人说话。
在二楼雅间等了半晌,脚步声由远及近,嘹亮豪爽的女声响起:“宋阿绵!你总算来了!”
进门的女子一身麦色皮肤,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和分外精致的面容,象一匹骄傲的骏马,浑身充斥着精神头。
“我漂洋过海回来,你也不第一时间迎接我!知不知道这趟我给你赚了多少钱回来?”
云清用力抱了一下宋堇,拍着她的背,呲着牙比划了一个手势。
“说罢,怎么谢我?”
宋堇和她击掌,“分你六成。”
“六成就算了!请我喝酒就好!”
姐妹俩相视而笑,宋堇阴翳的心情明媚不少。
云清和她十二岁就认识了,宋堇在奴隶市场上将她买了回来。
事后才知道云清没有籍契,是个黑户,她明明和自己一样大,却象个懵懂的孩子,不知道大周律法,对周朝和历史一无所知,可她说话做事又十分流利,不象傻子。
宋堇当时正苦于没人帮她做事,所以即便云清古怪,她还是想法子给云清买了籍契,让她安顿在了苏州。
事实证明这是宋堇做的最聪明的一次买卖。
十五岁那年宋堇开始与洋人做生意,吃到了出口的第一口肉,为她出海领航的正是云清,她一口流利的洋话比苏州的先生更正宗。
多年下来,二人已经亲如姐妹,宋堇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云清。
隐瞒了玄乎的预知梦,只坦白了她想要和离的心。
云清听后说道:“你想和离只怕难,这个顾连霄明摆着是赖上你了。你这些年给侯府赚了不少钱,他们都指望着吸你的血,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她捻着下巴,“不能毁了你的清誉,又不能与他撕破脸,咱们都是平头百姓,招惹不起这种权贵。这么看,唯有找比他权势更大的人帮忙,兴许还有机会。”
“上哪里找。”宋堇叹了口气,士农工商,她赚的钱再多在贵人眼里都只是个钱袋子,何况她的身份还不宜外露。
“顾连霄给皇上挡过箭,他真不想放我走,谁能去求皇上……”
虽然宋堇觉得顾连霄不至于为了她,闹到皇帝跟前,可梦里的教训不能不防,鬼知道顾连霄梦里困了她一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云清转了转眼珠,忽然合掌一拍,“你别说!还真有!”
宋堇愣住了。
云清说:“苏州府前几月开出个矿山,你可知道?”
“知道,可跟这有什么关系?”
“昨日我在崇明楼喝酒,听了个小道消息。皇上要下派宝亲王来苏州府,做开矿的督察官。”
云清信誓旦旦,“这个宝亲王是个风流公子,之前我进京听说过他不少传闻。这人好救风尘,后院一群落难歌伎,他周游列国,每去一处都能带回两三个。不过此人也算君子,不肯跟他的不做强求,只要还了赎身钱就能走。而且宝亲王和皇帝兄弟之交甚好,若真说谁能劝到皇帝跟前,也就只有皇亲国戚了吧。”
宋堇拧眉,“我和那群歌伎不同,我这样的事,他未必肯帮。”
“肯不肯的总要试一试。”
云清说:“我这次出海,带回一个镶满宝石的座钟,宝亲王就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叫人给你放在库房里。”
宋堇尤豫片刻,点了点头,“好。”
管事买了些酒菜回来,二人边吃喝边聊天,一直到天边挂了明月,宋堇才回府。
她眼角噙着一抹绯红,步伐略有些飘忽,回到东院,远远就看见顾连霄阴沉的脸站在她厢房外。
宋堇的酒醒了三分,装作没看见径直朝屋内走去。
“站住!”
顾连霄抓住她的骼膊,厉声质问:“你去哪儿了!为何这个时辰才回来!你可知我和玉璋等了你多久!”
酒气扑面而来,顾连霄一怔,手松了几分。
“你喝酒了?”
“让世子等我的确是委屈世子了。往后世子可以不必来我院里,顾玉璋更不必来跟我请安。夜深了,世子请回吧。”
顾连霄蓦地收紧了手。
“什么话,你我是夫妻,你的院子当然也是我的院子。以后你想喝酒,在府里喝,苏州府虽安全,也保不齐夜里会有什么人出没。”
顾连霄看着宋堇,心下有些发软。
她竟然因为自己,苦闷到独自去喝闷酒。
虽然他与方瑶两情相悦,但有这么一个美人苦等他五年,顾连霄也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他和方瑶早已商量过,若宋堇能一直乖巧的做方瑶的挡箭牌,他也可以给宋堇一个傍身的孩子,让她馀生至少有个念想,不那么痛苦的等一个不爱她的人回来。
顾连霄的手刚要碰到宋堇的脸,便被她重重打开——
“若世子肯给我和离书,我自然不用喝这酒!世子能生出顾玉璋,想必也并不执着我这一人,请世子另住其他院子去吧,省得你我两看两相厌。”宋堇冷漠道。
“你——”
顾连霄气得涨红了脸。
自作多情的羞辱令他怒上心头,从牙缝挤出一个好字,转身大步离去。
方瑶正准备熄灯睡觉,便听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连霄阴沉着脸进了屋,反手关上门。
方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按在了床上。
半个时辰过去,方瑶气喘吁吁坐起身,从后面温柔环住顾连霄的腰,“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没什么。”顾连霄的怒气发泄了出去,理智也回笼了。
“我来时没避人,你要敲打敲打这院子里的人,别乱说话。”
“我院里的人都是你母亲安排的,不会胡说。”
顾连霄去浴房沐浴一番后,和方瑶一同躺回床上,熟悉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二人在蒙州的甜蜜,禁不住又是一阵耳鬓厮磨。
方瑶哼哼唧唧的说:“你今天,跟她回家,感觉怎么样?”
顾连霄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怎么样。”
“不是说好了,若宋家不管她,回京以后你就请旨抬我做平妻,难不成你真要象你祖母说的,把我藏一辈子,当一辈子表妹不成?以后玉璋在顾家也抬不起头。”
方瑶直视着顾连霄的眼睛,声音虽然软,态度却很坚决。
她被抄家之前可是京中名门,和长公主府的郡主是好姐妹,放在那时顾连霄根本就配不上她,她是看在顾连霄为了她赶去蒙州的份上,才勉强下嫁,可不意味着她真要忍气吞声做一辈子外室。
“你放心,陛下都知道我和你的事,不会让我委屈了你。”
顾连霄眼神深处划过一抹暗色,温声道:“待回京我就请旨娶你。玉璋,等过几日侯府设宴,我会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方瑶喜上眉梢,搂着顾连霄的脖颈笑个不停。
顾连霄抱着方瑶,心里想的却是宋堇。
若她知道,她亲手柄夫君推给了别人,会不会后悔方才没把自己留下。
…
…
翌日,宋堇来到顾老太太的院子晨昏定省。
侯府的规矩很多,晨昏定省每日都要,不过大部分时候顾老太太都不露面,她们这些媳妇坐上一两个时辰自己散了,要的不过是一个形势和面子。
顾老太太前天刚磕了脑袋,今儿坐着四轮车被推出来,头上缠着抹额,脸色不佳。
她看了一圈,冲着方瑶招了招手。
“堇儿,那天太匆忙,忘了给你介绍。这是连霄的表妹方瑶,她家中遇见土匪,爹娘都没了,往后住在侯府,月例和府里的小姐一样。方瑶,来见过你表嫂。”
“见过表嫂。”方瑶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宋堇微微颔首,问道:“表妹多大了?”
“今年正好双十。”
“双十……”宋堇眨眨眼,“表妹这个年纪,没有夫家也不曾议亲?”
“不曾,我爹娘宠我,所以不想我嫁的太早。”
宋堇看向顾老太太,“祖母,让表妹住进侯府,是否不太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