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歇息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继续向山上攀爬。寒风如凌厉的箭矢般呼啸而过，刮得脸颊生疼；冰棱似锋利的刀剑般刺透衣衫，顺着筋骨往皮肉里钻。然而他们的脚步却越发坚定，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在与这恶劣的自然环境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只为奔赴那藏着希望的昆仑深处。
堪堪爬出鹰嘴崖的石缝，还未及喘匀一口气，一阵更烈的罡风便迎面扑来，卷着雪沫子狠狠砸在两人脸上，疼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抬眼望去，眼前哪里是什么坦途，分明是一片横亘的乱石滩。滩上的巨石被风雪打磨得光滑如镜，却又棱角暗藏，像是蛰伏的凶兽；石缝间积着半尺深的雪，雪下竟是一层厚厚的冰壳子，稍一落脚，便打滑踉跄，稍有不慎便会坠入石缝，被尖石刺穿手脚。
更要命的是，乱石滩尽头，便是石勇口中提过的迷雾谷。谷口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像是一锅煮沸的雪水，翻涌不息，雾气中裹挟着的湿寒之气，扑在人身上，转瞬便能凝成一层薄霜，连睫毛上都挂着细碎的冰晶。
“这谷里的雾邪性得很。”石勇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怪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喘着粗气说道，“我爹说过，这雾是昆仑山里的寒气与地气相冲凝成的，一旦陷进去，辨不清方向是小事，最怕的是雾里藏着的‘瘴气’——吸上一口，轻则浑身发软，走不动路，重则直接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林墨卿闻言，心头一沉。他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是先师留下的草药，晒干后碾成粉末，据说能驱瘴气。他将草药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石勇，一半自己捏在鼻尖，沉声道：“先师留下的药，或许能顶一阵。”
两人不敢耽搁，相互拽着胳膊，踩着乱石滩往谷口挪。脚下的冰壳子被踩得“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裂开，好几次林墨卿脚下打滑，身子晃得险些栽倒，都是石勇死死拽住他，才没摔进石缝里。石勇掌心的伤口刚包扎好，一用力，便又渗出血来，染红了粗布手套，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暗红的血珠，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挨到谷口，那白茫茫的雾气便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两人吞没。周遭的能见度不足三尺，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连彼此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只能靠掌心相握的力道感知对方的存在。林墨卿死死攥着石勇的手腕，指节用力，生怕一松手，两人便会失散在这迷雾里，再也寻不到彼此。
雾气湿冷黏稠，沾在睫毛上，眨眼间便凝成霜花，视线越发模糊。林墨卿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捏在鼻尖的草药似乎也抵不住那股子阴邪的瘴气，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他强忍着，不敢咳出声，怕浪费力气，更怕惊扰了这迷雾里潜藏的未知凶险。
“跟着我的脚印走！”石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沉稳，“踩着我踩过的地方，别乱走！这雾里的路，一步错，步步错！”
林墨卿依言而行，脚下的路越发难走。雾里的地面坑坑洼洼，时而踩着软泥，深陷其中；时而磕到碎石，疼得钻心。他的脚踝不知被磕了多少下，早已麻木，却只能咬着牙往前挪。更可怕的是，迷雾中竟隐隐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是毒蛇吐信，嘶嘶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
“别听！是瘴气迷了心神！”石勇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吼一声，抬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掌风带着山野汉子的浑厚力道，震得林墨卿胸腔一阵激荡。
那一掌拍得林墨卿浑身一震，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咬着舌尖，借着那股子刺痛驱散昏沉，却见石勇的脚步越来越沉，身子也开始晃悠，显然是瘴气侵体，体力不支了。
“撑住！”林墨卿反手拽住石勇，将自己手中剩下的草药又分了一半给他，塞进他的掌心，“再坚持一阵，总能走出去的！道德洞还在等着我们，师门的仇，百姓的盼，都不能断在这里！”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一空。林墨卿只觉一股失重感传来，整个人竟朝着一个暗坑坠去！那坑不知有多深，雾气缭绕间，只看到坑壁上长满了湿滑的苔藓，坑底隐隐传来水流声，像是野兽的喉咙在作响。
千钧一发之际，石勇猛地拽住他的后领，粗布的衣领勒得他脖颈生疼，却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两人重重摔在地上，石勇的膝盖磕在一块尖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雪水滚落，瞬间便冻成了冰碴。
“这谷里到处是陷阱……”石勇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不能再走平地了，咱们贴着岩壁走，好歹能借力。”
两人挣扎着起身，挪到谷壁旁。岩壁上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湿滑无比，却好歹能抠住石缝借力。他们一手抠着岩壁上的石缝，一手相互搀扶，艰难地往前挪。瘴气越来越浓，林墨卿只觉得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脚步也越来越虚，若非石勇时不时拽他一把，恐怕早已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两人快要撑不住时，前方忽然透出一丝微光。那光芒极淡，却在这白茫茫的迷雾中，显得格外刺眼，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燃起了两人眼中的希望。
“是出口！”石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喜，像是回光返照般，猛地提起了力气，拽着林墨卿便往前冲。
两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丝微光冲去。越是靠近，那光芒便越亮，周遭的雾气也渐渐稀薄，能隐约看到谷外的天光。终于，他们冲出了迷雾谷，一头栽倒在谷外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要将肺里的瘴气都吐出来。
谷外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瘴气带来的昏沉。林墨卿瘫在地上，转头看向石勇，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膝盖上的裤子被尖石划破，渗出暗红的血珠，在雪地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
“歇……歇够了，再走……”石勇喘着粗气，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前面……就是断魂涧了……过了涧，离道德洞就更近一步了。”
林墨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涧横亘在眼前。涧水湍急，撞击着涧底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涧上云雾缭绕，竟连一座桥的影子都没有。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就在两人瘫在地上，尚未缓过劲来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传来。林墨卿心头一紧，猛地翻身坐起，伸手便去摸腰间的长剑，却因浑身无力，只摸到了冰冷的剑鞘。抬眼望去，只见七八条汉子从乱石堆后钻了出来，个个手持砍刀，腰挎猎弓，脸上带着悍匪的煞气，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两人。
“哪来的？敢闯爷爷们的地盘！”络腮胡大汉沉声喝道，声音粗粝，带着一股匪气，“把身上的干粮和盘缠都交出来，饶你们两条小命！”
石勇挣扎着起身，挡在林墨卿身前，虽然面色苍白，却依旧梗着脖子：“我们是赶路的，身上只有半袋干粮，哪来的盘缠！”
“赶路的？”络腮胡大汉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的补丁和腰间的长剑，“看你们这打扮，倒像是走江湖的。我劝你们识相点，这昆仑山里，我们说了算，不交东西，今天就让你们喂狼！”
林墨卿定了定神，知道此刻硬拼绝非上策，他缓缓站起身，拱手道：“这位大哥，我们并非走江湖的，而是要去道德洞，寻一部兵书。”
“道德洞？”络腮胡大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身旁的几个汉子也面面相觑，“寻兵书做什么？”
“江南沦陷，倭寇横行，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林墨卿的声音带着悲愤，却字字铿锵，“先师将兵书藏于道德洞，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人取出兵书，领兵抗倭，还天下一个太平！我们二人，便是为了这个，才不惧艰险，奔赴昆仑！”
石勇也跟着说道：“我爹就是死在倭寇手里的！我这条命，早就豁出去了！只要能杀尽倭寇，就算死在这昆仑山里，也值了！”
络腮胡大汉沉默了，他身后的汉子们也收起了砍刀，脸上的煞气渐渐褪去。半晌，络腮胡大汉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林墨卿的长剑递还给他，沉声道：“原来是抗倭的好汉，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了。”
说罢，他转身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面饼，又摸出一小袋碎银子，塞到林墨卿手里：“这面饼是我们烙的，顶饿；这点碎银子，你们拿着，路上或许能用得上。我们这些人，都是山里的猎户，倭寇占了我们的家园，我们才躲到这昆仑山里落草。说到底，也是恨透了那些狗贼！”
林墨卿愣住了，握着温热的面饼和冰凉的碎银，眼眶微微发红：“这……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络腮胡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厚重，带着几分豪迈，“抗倭是天下人的事，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去取兵书，是为了天下百姓，我们帮衬一把，是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来这迷雾谷外的乱石滩找我们！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这些兄弟，豁出性命也会帮你！”
林墨卿和石勇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感动。两人对着络腮胡大汉深深一揖：“多谢各位大哥！大恩不言谢，待他日驱尽倭寇，定回来与各位痛饮！”
络腮胡大汉哈哈大笑，挥手道：“快赶路吧！断魂涧凶险，早过早好！我们就不送了！”
两人不再耽搁，将面饼和碎银收好，相互搀扶着，朝着断魂涧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路漫漫，险关重重，鹰嘴崖之后有迷雾谷，迷雾谷之后有断魂涧，而道德洞，依旧藏在昆仑深处，遥不可及。但他们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那部承载着师门血仇与苍生期盼的兵书，仿佛就在前方，静静地等着他们，跨越这一道又一道的生死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