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镇东头有一座临河而立的大宅,远远望去,这座大宅气势恢宏、庄严肃穆。它采用了传统的中式建筑风格,青瓦铺就的屋顶犹如一片青色海洋,而四角翘起的屋檐则宛如一只只蓄势待发的苍鹰,似乎随时都能展翅高飞。
再看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上面镶嵌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铜质神兽,它们口中叼着圆环,仿佛正在守护着这扇门后的秘密。然而此刻,这对铜兽却因为远处传来的阵阵炮声而不停地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异常清晰,如同一声声重锤狠狠地砸在人们的心头。每一次震动都会通过脚下坚硬的青砖地面传递到身体里,让人不禁感到一阵胸闷和窒息。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没有什么能够逃脱这场灾难的洗礼。
这座宅院的主人是镇上首屈一指的绸缎商林伯钧,库房里堆着绫罗绸缎、锦缎蜀绣,一匹匹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流光溢彩;账房的银票码得整整齐齐,铜算盘擦得锃亮,珠串碰撞的清脆声响,却早已被炮火的轰鸣吞噬。可此刻,满院的精致华贵都被一层死寂的阴霾裹得严严实实,连廊下那几盆常开不败的牡丹,也蔫蔫地耷拉着花瓣,嫣红的瓣尖沾着尘土,失了往日的娇艳。
铅灰色的天穹低得仿佛要压下来,炮弹的尖啸一声紧过一声,凄厉地划破凝滞的空气,流弹擦着院墙呼啸而过,砸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腾起一团浓黑的硝烟。碎石混着泥土飞溅,震得窗棂簌簌发抖,窗纸上那幅精心描摹的梅兰竹菊图,裂出了细密的蛛网纹路,像极了此刻支离破碎的山河。正厅里,林伯钧端着一把紫砂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滚烫的茶水晃出壶口,溅在他藏青色的绸缎马褂上,烫出一片深色的印子,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妻子柳氏,穿着一身素色的杭绸旗袍,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正将三个年幼的儿女紧紧护在怀里。最小的女儿林婉儿不过六岁,吓得小脸惨白如纸,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泛白,眼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只发出细碎的哽咽,像只受惊的幼雀。
长子林墨卿年方十九,一袭月白长衫衬得眉目清俊,长衫的下摆沾了些尘土草屑,却依旧难掩骨子里的书卷气。他本该是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研墨临帖、诵读圣贤书的年纪,此刻却站在雕花窗前,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望着江堤方向腾起的滚滚硝烟。那硝烟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半边天都染成了暗灰色,隐约可见的血色残阳,在硝烟后忽明忽暗,像是濒死之人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林墨卿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来。窗棂外,硝烟味混着刺鼻的血腥味,还有炮火灼烧草木的焦糊味,一股脑地飘进来,呛得他胸口发闷,也点燃了他胸腔里的怒火。那怒火熊熊燃烧,烧得他浑身发烫,烧得他血液都在沸腾。
“爹!”林墨卿猛地转身,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与决绝,还裹挟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江堤上的弟兄们拿着大刀长矛,光着膀子在拿命拼啊!我们不能缩在这院子里,做那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
林伯钧浑身一颤,紫砂壶“哐当”一声撞在檀木八仙桌上,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溅在桌面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挣扎,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痛苦与无力:“墨卿!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粝得刺耳,“我们是商贾之家,手无寸铁,出去就是白白送死!爹守着这份家业,守着你们,已是用尽了全力!”
“家业?”林墨卿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倭寇的铁蹄踏过来,这青砖大院、绫罗绸缎,都会变成一堆焦土灰烬!没有中州的土地,没有这方水土上的父老乡亲,哪还有我们林家的家业?陈队长他们饿着肚子,拿着豁了口的刀,穿着破烂的草鞋都敢跟倭寇拼命,我林墨卿虽是读书人,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屠戮,看着这大好河山被铁蹄践踏!”
柳氏听闻此言,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颤,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起来。
她脚步踉跄地扑上前去,死死拉住林墨卿的衣袖,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打湿了他的月白长衫,洇出一片深色的痕渍。那痕渍宛如宣纸上晕开的墨,沉重地压在林墨卿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儿啊!你可不能犯傻啊!”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哀求,“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你弟弟妹妹还那么小,他们离不开你啊!”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林墨卿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和依赖,也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他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林墨卿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缕缕白发,看着弟妹们躲在母亲身后,那一双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像小鹿般瑟缩,心头一阵酸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钻心。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去,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孩儿不孝,不能再陪在你们身边尽孝了。可倭寇一日不除,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这天下的百姓,就一日不得太平。孩儿此去,不是送死,是去杀敌,是去守家!等赶走了倭寇,孩儿一定回来,陪您看遍江南的十里桃花,教弟弟妹妹读书写字,教他们什么是家国,什么是担当。”
说罢,他挣开母亲的手,转身大步走到书桌前。案上的宣纸还铺着未写完的《正气歌》,狼毫笔搁在砚台上,墨汁还在微微晕染,散着淡淡的墨香。他提起狼毫,蘸满浓墨,手腕发力,笔走龙蛇,在纸尾添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八个大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千钧之力,像是要穿透这漫天的硝烟,直抵云霄。他将字条仔细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母亲手里,又对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腰身弯得笔直,像是院中那株挺拔的青松:“爹,孩儿走后,您多保重身体,照顾好娘和弟弟妹妹。这院子若是保不住,便弃了吧,留得青山在,总有重建的那日。”
林伯钧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看着他眉宇间的坚毅,嘴唇翕动着,终是没有再说出劝阻的话。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中州的土地上,从来都不缺顶天立地的脊梁。
林墨卿褪下身上的月白长衫,换上一身藏青色的短打。那是父亲年轻时打猎穿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英气与果敢。他又从父亲的书房里,取出一把尘封的佩剑,剑鞘上的铜饰早已氧化,泛着暗绿色的光泽,却依旧透着凛冽的寒光,仿佛能劈开这漫天的硝烟。他将佩剑系在腰间,又去厨房拿了两个麦饼,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麦饼的香气混着硝烟味,竟生出几分悲壮的滋味。转身就要出门时,弟妹们哭着扑上来,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
二弟林墨轩不过十二岁,哽咽着,泪水糊了一脸,声音断断续续:“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等你教我练剑,教我杀敌!”小妹林婉儿也哭着递过一个绣着莲花的平安符,那符是她用稚嫩的小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浓浓的心意。莲花的瓣边还沾着未拆的线头,像极了孩子此刻凌乱的心事:“哥哥,这个你带着,就不会受伤了。”
林墨卿蹲下身,摸了摸弟弟的头,又接过妹妹递来的平安符,将它贴身藏好。冰凉的符面贴着心口,却透着一股暖意,暖得他眼眶微微泛红。他笑着,声音温柔却带着力量:“乖,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在家要听话,好好读书,将来也要做个能保护家国的人,好不好?”
他掰开弟妹的手,毅然起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朱漆大门被他推开的瞬间,炮火的硝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酸。远处的厮杀声、哭喊声、炮弹的爆炸声,清晰可闻,像是一首悲怆的战歌,在血色的黄昏里回荡。林墨卿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父母站在廊下,身影单薄得像两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泪眼模糊;看见弟弟妹妹扒着门框,小手挥得老高,朝着他呼喊。他咬了咬牙,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不再回头,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鞘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像是给了他无尽的勇气。
他迎着漫天翻涌的硝烟,迎着那片被战火染透的血色黄昏,朝着江边厮杀声最烈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风裹着炮火的碎屑与焦糊的草木气息,呼啸而过,卷得他藏青色的短打衣角猎猎作响,那声响像是旷野里的战鼓,又像是故土无声的送行。残阳的余晖穿透浓黑的烟霾,碎金般泼洒在他挺拔的肩头,为他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将少年清瘦却坚毅的身影,拓印在满目疮痍的天地间。
脚下的土路早已被炮火炸得坑坑洼洼,混着泥土与暗红的血渍,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踩在这片土地滚烫的脉搏上。远处的江堤上,厮杀声、兵刃相击的脆响、伤者的痛呼和炮火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悲怆而壮烈的战歌。硝烟越来越浓,呛得人胸腔发紧,视线也渐渐模糊,可他的脚步却从未有过一丝迟疑,腰间的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剑鞘上暗绿色的铜饰,在残阳下闪着凛冽的光。
少年的身影,一步一步,渐渐融入了那片翻涌的炮火与弥漫的硝烟之中。他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如同一株生于崖畔的青松,任狂风呼啸、硝烟肆虐,也不曾有半分弯折。那道身影,渺小却倔强,单薄却挺拔,在这片饱经沧桑的中州大地上,凝成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又一道顶天立地、不屈不挠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