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雨水带来的清凉。
叶星辰和苏晴按照约定时间,驱车来到了李建国位于城北老居民区的家。这是一片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红砖楼小区,楼体陈旧但维护得还算整洁,狭窄的道路两旁停满了私家车,梧桐树的枝叶伸展着,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建国家在一栋六层楼的顶层,没有电梯。爬楼时,苏晴低声对叶星辰说:“这种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冬冷夏热,储藏室条件也不会太好。那些纸质资料如果保存不当,可能已经受损。”
“尽力而为。”叶星辰声音平静,脚步沉稳。她今天依旧戴着那副平光眼镜,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容量很大的帆布包,像是普通的大学生。
敲开门,李建国已经等在屋里。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中有血丝,显然没睡好。家里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物和潮气混合的味道。
“陈伯的两位侄女来了?快请进。”李建国侧身让开,神情有些局促,“家里乱,别介意。”
“打扰李叔叔了。”叶星辰礼貌地说,目光快速扫过客厅。墙上挂着李师傅的黑白遗照,老人面容慈祥,眼神却似乎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
“东西我都找出来了。”李建国没有多寒暄,直接引着她们来到阳台改造成的储藏间。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纸箱和旧物,光线昏暗。他费力地拖出一个绑着麻绳的旧木箱,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我爸的东西,我妈舍不得扔,都在这儿了。”李建国解开麻绳,掀开箱盖。里面是码放得还算整齐的一叠叠旧物:泛黄的奖状、老式笔记本、褪色的工作证,还有一摞用橡皮筋捆着的、封面印着不同年份的日历本。
叶星辰的心跳微微加快。她和苏晴对视一眼,蹲下身,小心地开始翻看。
日历本大多是那种老式的挂历或台历,纸张已经发黄变脆,印着当年的明星或风景图片。李建国说得没错,李师傅确实有在日历上记事的习惯。一些日期旁边用蓝色或黑色的钢笔,写着细小的字迹:“夜班,无事。”“老张退休聚餐。”“档案室暖气漏水报修。”
苏晴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动作专业而轻柔地一本本翻看。她主要查看二十三年前、以及前后两三年的日历本。叶星辰则负责检查其他可能夹带纸张或记录的物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狭小的储藏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李建国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突然,苏晴的手指停住了。
“叶……你看这里。”她差点脱口而出“叶小姐”,及时改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
叶星辰凑过去。那是一本印着当年流行歌星照片的台历,翻到七月。在七月十七日那一页空白的边角处,用极小的、几乎需要眯眼才能看清的字迹,写着几行字:
【夜班。凌晨1:20,见王(后勤王主任?)带一戴口罩女人(不似医护)进西侧走廊,往妇产档案室方向。疑。2:05,二人出,女提一黑色布袋。王见余在值班室,神色慌张,塞烟,言‘查漏补缺’。怪哉,档案室夜不入外客,何来查补?记之。】
七月十七日!
正是叶星辰出生的那一夜!
叶星辰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她接过日历本,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已经褪色但依旧清晰的文字。凌晨一点二十分,王主任带着一个戴口罩的非医护人员,进入妇产档案室。近一小时后出来,女人提着一个黑色布袋。王主任用“查漏补缺”搪塞,神色慌张。
“黑色布袋……”叶星辰低语。那个年代,新生儿病历档案大多是纸质文件夹或档案袋。一个黑色布袋,能装下什么?会不会就是……被替换或取走的原始病历?
苏晴已经继续往后翻。在七月十八日的记录旁边,又有小字:
【晨交班,听闻3房叶家昨夜得千金,母女平安。然上午见妇产刘主任神色凝重,与王在办公室低语,门紧闭。下午,例行核对新生儿记录,发现3房婴儿记录页有轻微水渍褶皱,墨迹似新干,与前后页不同。签名护士为‘张秀梅’,核对笔迹,与以往张之签名有细微差异。不妥。未敢言。】
“记录页有异常!签名笔迹不对!”苏晴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其中的震撼清晰可闻。
这几乎是直指篡改的证据!记录页被更换或涂改过,连签名都可能是伪造的!
叶星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同时又有一股炽热的怒火在胸腔燃烧。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看下去。
七月二十日,李师傅又记了一笔:
【王私下寻我,予信封,内有钱,言‘夜班辛苦,补贴’。拒之。王色不豫。嘱我‘勿多事,勿多言’。心愈疑。夜,趁无人,复印3及相关数份新生儿原始记录(藏于他处)。以防万一。】
“他复印了原始记录!”叶星辰的心猛地一跳。如果这些复印件还在……
苏晴已经飞快地翻看后面的日历本,寻找关于“藏于他处”的线索。终于在八月某一天的一角,找到一行更小的字:
【复印件封于铁盒,埋于老槐树东三尺下。钥匙在老家堂屋门框上缝第三块砖后。若有不测,望后来人见之,明辨是非。】
老家!老槐树!铁盒!钥匙!
虽然老房子和槐树已不在,但李师傅留下了钥匙的位置信息!如果铁盒埋得深,或者后来建房时没有被挖出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李叔叔,”叶星辰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父亲在老家的房子拆掉时,您在现场吗?地基挖得深不深?老槐树那块地方,后来是做了绿地,还是直接打了楼基?”
李建国被问得一愣,仔细回忆:“我当时在外打工,是我妈回去处理的。听她说,老槐树那一片,刚好在规划的小区花园位置,没有直接打很深的地基,就是平整了土地,做了绿化和步道……好像挖地也就一米多深吧。”
一米多深!如果铁盒埋在三尺(约一米)以下,完全有可能在施工时没有被发现,甚至可能现在还埋在小区花园的地下!
叶星辰和苏晴再次交换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
“李叔叔,这些日历本,还有这个箱子里的其他东西,对我们了解老一辈的工作很有帮助。”叶星辰斟酌着措辞,“能不能……暂时借给我们研究一段时间?我们保证妥善保管,用完立刻归还。”
李建国有些犹豫:“这……都是我爸的遗物……”
苏晴适时地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更厚的信封,声音温和但坚定:“李叔叔,这些资料对陈伯完成他正在写的一本关于老江城医院历史的回忆录特别重要。这是资料借阅费和研究赞助费,请您务必收下。我们也会请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对资料进行保护性处理,确保不会损坏。”
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李建国最终点了点头:“那……好吧。你们一定要保管好,用完记得还我。”
“一定。”叶星辰郑重承诺。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那箱旧物搬下楼,放进车里。告别李建国后,车子迅速驶离老居民区。
“直接去叶宅吗?”苏晴问,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本关键的日历本。
“不。”叶星辰看着前方,眼神锐利,“去集团总部。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设备齐全的地方,立刻开始分析这些资料。另外,联系‘灰隼’,让他放下手头其他事,集中力量做两件事:第一,查清当年圣心医院后勤部主任‘王主任’的全名和下落;第二,想办法确认老宅旧址现在那个小区花园的地下情况,看有没有可能进行非破坏性的探测,或者查找当年的施工记录,看是否挖出过异常物品。”
“明白。”苏晴立刻开始拨打电话。
半小时后,叶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一间配备了最新安保系统和分析设备的保密会议室里。
叶景淮已经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周正明律师,以及叶景淮紧急调来的两位专家——一位是文件检验和笔迹鉴定专家,另一位是擅长数据恢复和历史影像分析的技术人员。
那箱旧物被小心地放在会议室中央的长桌上。明亮的无影灯下,每一份纸张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开始吧。”叶景淮沉声道,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文件检验专家戴着手套和放大镜,首先开始检查那几本关键的日历本,特别是李师傅手写笔记的墨迹、纸张老化程度,以确认真伪和是否经过后期篡改。笔迹鉴定专家则开始比对日历本上的字迹与李师傅其他遗物上的笔迹,同时分析“张秀梅”签名的异常点。
技术人员则将一些可能含有隐藏信息的纸张进行高分辨率扫描和光谱分析,寻找肉眼不可见的印记或水印。
苏晴和周正明则开始系统梳理所有有文字记录的日历页,按照时间线整理李师傅的观察和疑虑,构建事件时间轴。
叶星辰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专家们工作。她的心跳依旧很快,但大脑异常清醒。她知道,他们正在揭开一道被尘封了二十三年的伤疤,每一丝发现,都可能是刺痛,也可能是解药。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工作中流逝。
两个小时后,初步结论陆续得出。
文件检验专家抬起头,语气肯定:“日历本纸张和墨迹符合二十多年前的特征,无后期添加或篡改痕迹。李师傅的笔迹连贯自然,属于长期形成的个人书写习惯,真实可靠。”
笔迹鉴定专家指着放大镜下“张秀梅”签名的对比图:“七月十八日新生儿记录上的‘张秀梅’签名,与日历本中提到的以往张秀梅签名样本相比,在‘秀’字的连笔弧度、‘梅’字最后一笔的收势上,存在统计学上的显着差异。可以判断,非同一人所签,系摹仿或代签可能性极高。”
技术人员也有了发现:“在七月十七日记录的那一页日历背面,通过侧光和多光谱成像,发现有一些极浅的压痕,似乎是垫着别的纸张书写时留下的。我们尝试复原……”他操作着电脑,屏幕上逐渐显现出一些模糊的字迹轮廓,“……好像是几个数字,和一个缩写。数字是‘3’,缩写像是‘wt’或者‘t’?”
“3是病房号。”周正明立刻道,“‘wt’或‘t’……会不会是‘调换’的拼音缩写?或者某种代号?”
叶星辰盯着屏幕上的模糊轮廓,脑中飞速旋转。wt……王?唐?t……马?莫?还是某种医疗术语缩写?
“王主任!”苏晴忽然想到,“李师傅记录里提到‘后勤王主任’。如果‘wt’是‘王调’或者‘王替’的缩写呢?或者干脆就是‘王’和‘替’的声母?”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继续分析其他页面。”叶景淮命令道,“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又过了一个小时,苏晴和周正明整理出了一份详细的时间轴和疑点汇总报告。从七月十七日凌晨的异常访客,到七月十八日上午刘主任与王主任的密谈、下午发现的病历异常,再到七月二十日王主任的贿赂和警告,以及李师傅秘密复印并藏匿原始记录的举动……一条清晰的、充满人为干预痕迹的时间线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工作失误或巧合的范畴。”周正明扶了扶眼镜,声音严肃,“结合陈伯关于襁褓更换、王医生异常表现、以及王秀兰曾在医院工作的线索,我认为,有充分理由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通过收买医院内部人员实施的婴儿调换案件。李师傅的日历记录,是第一份直接指向篡改病历和可疑行为的书证。”
叶景淮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他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声音却压抑得平静:“还不够。这些是间接证据,是疑点,是旁证。我们需要直接证明调换行为发生的证据,需要找到被调换的婴儿的原始生物信息,或者找到直接参与者的证言。”
“李师傅藏起来的原始记录复印件,可能就是关键。”叶星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如果那些复印件还在,上面应该有我被调换前真实的出生记录、脚印、手环信息,甚至可能有原始的脐带血标签或检测存根。那是直接的、无可辩驳的书证。”
“可是老房子已经拆了,花园下面……”苏晴皱眉。
“灰隼”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叶星辰立刻接通,按下免提。
“叶小姐,” “灰隼”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依旧平稳低沉,“两件事。第一,当年圣心医院后勤部主任叫王振涛,五年前因心脏病去世。但他有个儿子,现在在本市经营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生意做得不小。第二,老宅旧址现在的‘翠湖苑’小区,我查了当年的施工记录和图纸。老槐树位置现在是一片观赏竹林,当初平整土地时,挖掘深度在12米到15米之间,没有记录挖出异常金属物品的报告。但施工队的记录比较粗糙,不排除遗漏。”
“有没有可能进行地下探测?”叶星辰问。
“那片竹林是小区公共绿化,要动土需要物业和业委会同意,动静太大。”“灰隼”回答,“不过,我找到一个当年施工队的老工人,他有点印象,说在挖竹林那片的时候,好像挖到过一个‘硬东西’,但当时以为是石头或者建筑垃圾,就没在意,可能又埋回去了,也可能被运走了。记忆很模糊。”
线索似乎又到了死胡同。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的技术人员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叶景淮立刻问。
技术人员指着屏幕上经过复杂算法增强后的一幅图像,那是从李师傅一本旧工作笔记本的封皮夹层里扫描出来的:“这里面……好像藏着一小片微缩胶片?”
微缩胶片?!
所有人立刻围了过去。
那本硬壳笔记本的封皮很厚,经过扫描,内部确实有异样夹层。在谨慎地拆开封皮边缘后,一个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已经发黄变脆的方形胶片,掉了出来。
技术人员用最精细的工具夹起它,放在高倍率胶片阅读器下。
屏幕上,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那是一份文件的照片,明显是偷偷拍摄的。文件抬头是:“圣心妇婴医院新生儿出生记录”。病房产妇姓名栏,写着:“林婉容”。婴儿性别:“女”。出生时间:“7月17日22:47”。下面有清晰的婴儿足印,和一个手环的特写,手环上写着:“林婉容之女,22:47,3”。
而在文件的角落,还有一个圆形的、蓝色的、似乎沾过印泥的痕迹——那是医院用来标记脐带血采集样本的专用标签的印迹!标签上隐约可见编号和日期!
“这是……我的原始出生记录!”叶星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着那个脐带血标签的印迹,“这个标签,应该对应一份脐带血样本!如果样本还在……”
“脐带血样本通常会在低温下保存一段时间,用于可能的新生儿疾病筛查或家族遗传病检测。”周正明快速说道,“但二十三年……太久了,常规保存期不可能这么长。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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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有人特意要求长期保存,或者样本被转移到其他研究机构,或者……”叶星辰眼神锐利,“样本根本就没有被常规处理,而是被有心人取走了!”
李师傅不仅复印了记录,还偷偷用当时可能很珍贵的微型相机拍下了关键页!这片微缩胶片,是意外之喜,是突破性的发现!
“立刻查!”叶景淮斩钉截铁,“查当年圣心医院所有脐带血样本的去向!查那个标签编号对应的样本!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灰隼,”叶星辰对着还未挂断的电话下令,“优先级调整。第一,找到王振涛的儿子,了解他父亲是否留下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话语。第二,动用一切关系,查找二十三年前圣心医院脐带血库的管理记录、样本转移记录,以及可能接收样本的机构名单。第三,继续尝试通过非公开途径,确认‘翠湖苑’小区竹林下的情况,看是否有金属物反应。”
“明白。”“灰隼”的回答简洁有力。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带着任务和震撼散去。
叶星辰独自留在会议室里,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她看着屏幕上那份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原始出生记录,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屏幕,拂过那个小小的足印,拂过“林婉容之女”那几个字。
二十三年了。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自己出生的证据,看到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起点。
不是沈家那个被忽视、被利用的养女沈星辰。
而是叶家被期盼、被珍爱的千金叶星辰。
这份证据,像一把钥匙,正在缓缓打开那扇紧闭了太久、锈迹斑斑的真相之门。
门后是黑暗,是罪恶,是淋漓的伤口。
但门后,也有被偷走的光明,有迟到的姓名,有必须讨回的公道。
手机响起,是顾晏之。
“听说有重大进展?”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沉稳而带着关切。
“嗯。”叶星辰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找到了我原始的出生记录。微缩胶片拍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顾晏之的声音更加柔和:“累了就休息会儿。我晚点过去接你吃饭?”
“好。”这一次,叶星辰没有拒绝。她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汹涌而来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挂断电话,她最后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关掉了显示。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
而她,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向前,只有向前。
直到真相大白,直到罪孽清算,直到每一个偷窃人生者,都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