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关于“新锐材料”异常动向的紧急邮件,如同投入沸腾油锅中的冰块,瞬间在叶婧紧闭的堡垒内激起了难以预测的剧烈反应。汪楠在发送邮件后的时间里,像等待审判的囚徒,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敲击着胸腔。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成冰冷的光河,映照着他苍白而紧绷的脸。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混合着走廊尽头那扇门后隐约传来的、压抑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在赌。赌叶婧在焦头烂额之际,更看重信息的价值和解决方案,而非对他知情渠道的深究。赌他那份看似“专业”且“主动”的简报,能暂时转移她对他个人的怒火和怀疑,重新将他定位为一个“有用”的棋子,而非“潜在”的麻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就在汪楠几乎以为邮件石沉大海,或者引发了更糟糕的后果时,内线电话再次刺耳地响起。依旧是叶婧办公室的直线。
“过来。”叶婧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冰封般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愤怒更让人心悸。没有多余的字眼。
汪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西装,起身,走向那扇仿佛通往风暴眼的大门。这一次,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门进去。办公室内的景象与之前相比,有了微妙的变化。遮光帘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傍晚最后的天光虚弱地投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办公室里弥漫着更浓的烟草和咖啡混合的气息,以及一种事物被粗暴翻动过的凌乱感。地毯上散落着几份被揉皱又展开的文件,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堆积如山的卷宗,还多了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杯,和一只烟灰缸里塞满的烟蒂。
叶婧依旧站在窗前,但不再是那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姿态。她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有些佝偻,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是那份汪楠刚发的邮件打印稿?还是别的?
“把门关上。”叶婧没有回头,声音疲惫。
汪楠依言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息。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隐约可闻的、叶婧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你的邮件,我看了。”叶婧终于缓缓转过身。她的脸在逆光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汪楠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下的青黑更加深重,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整个人透出一种被透支到极限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
“信息很及时。”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手中的纸张上,“刘文瀚去了慕尼黑,联系瑞士的危机顾问,专利被攻击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信息?特别是关于瑞士那边的联系,还有专利异议的来源?”
问题来了。直接,犀利,直指核心。叶婧果然不会放过信息来源。汪楠早有准备,他微微垂眼,语气平稳地答道:“一部分是通过对‘新锐材料’近期的公开差旅记录、专利局数据库和行业信息渠道的交叉分析获得。关于瑞士联系人和专利异议的具体指向,是通过一些非公开的商业情报渠道,进行了交叉验证。这些渠道有时能提供一些常规手段难以获取的边缘信息,但准确性和完整性需要进一步核实。出于安全考虑,具体渠道恕我不能详述,但可以保证其相对可靠,且与叶氏的利益无直接冲突。”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既承认了信息的非常规来源,又强调了其“商业情报”属性和对叶氏的“无害”,同时以“安全”和“渠道保密”为由堵住了进一步追问的缺口。这是他和阿杰事先约定好的说辞。
叶婧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秘密。良久,她才缓缓移开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疲惫与讥诮的冷哼。
“商业情报渠道非公开汪楠,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她的语气很轻,却字字如锤,“看来,在‘佳美’那一个月,你不光学到了怎么跟设计师和版房师傅打交道,还顺便拓展了不少人脉和信息源?连这种涉及境外、需要专业手段才能挖出的东西,你都能‘交叉验证’到?”
她的质疑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汪楠的心脏紧缩,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叶总,我只是尽我所能,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完成您交付的监控任务。‘新锐材料’的异常动向可能危及叶氏重大投资,我不敢怠慢。”
“不敢怠慢”叶婧重复着,忽然将手中的文件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汪楠,那股混合着烟草、酒精和冰冷香水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侵略性。
“汪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和隐瞒。”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毒蛇的嘶嘶声,钻进汪楠的耳朵,“你以为你把这些东西报上来,显得你很能干,很忠诚,我就不会追究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会去想,你一个助理,哪来这么多‘非公开的商业情报渠道’?不会怀疑,你和方佳,或者和那个elena zhao,甚至和‘启明’那边,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勾连?!”
她的质疑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更接近汪楠极力隐藏的真相边缘。汪楠感到后背的衬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叶婧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
“叶总,我对您,对叶氏,绝无二心!我与方小姐、赵小姐,除了必要的公事接触,绝无任何私下交易或利益勾连!‘启明’更是我们的谈判对手,我怎么可能”
“够了!”叶婧厉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汪楠,收起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告诉你,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猛地伸出手,指尖几乎戳到汪楠的鼻尖,声音因激动而撕裂:“你是不是觉得,在叶氏屈才了?觉得方佳那里更自由,更有‘意思’?觉得我给你的压力太大,束缚太多?所以你就开始动歪脑筋,开始给自己找后路,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搜集各种信息,甚至发展自己的‘渠道’,以备不时之需?!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我没有!”汪楠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屈辱、恐惧和被误解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镇定,“叶总,您不能这样无端猜测!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为了不辜负您的信任!是您让我监控‘新锐材料’,我才去查!是您让我跟进‘启明’,我才去分析!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按照您的指令!您现在却反过来质疑我的动机和忠诚,这公平吗?!”
“公平?”叶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后退一步,看着汪楠,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冰冷,“汪楠,你跟我谈公平?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一切,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汪楠耳膜嗡嗡作响。
“没有我,你现在可能还在某个小事务所里对着无穷无尽的合同条文咬笔头!没有我给你的机会、平台、资源,你能接触到‘盛达’、‘星火’、‘启明’这种级别的项目和人物?!你能在‘佳美’那种地方挥洒自如,得到方佳的‘赏识’?!你能住进这间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公寓,开着我配给你的车,拿着让无数人眼红的薪水?!你的能力?你的才华?没有我叶婧给你铺路,给你舞台,你什么都不是!你的一切,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赋予的!你凭什么跟我谈公平?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了选择的资格?凭什么敢对我隐瞒,敢对我阳奉阴违,敢在心里打着那些小算盘?!”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汪楠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却也最真实不过的疮疤。是的,没有叶婧,就没有今天的汪楠。是叶婧将他从平庸中打捞出来,给予他光芒,赋予他价值,也剥夺了他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和选择权。他一直都知道,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被叶婧如此赤裸、如此羞辱地、用近乎“恩主”对“奴仆”的口吻,血淋淋地摊开在面前。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那些“棋子”的刺痛,“第一次感到力量”的虚幻,“从棋子到棋手”的野望在叶婧这番“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的终极宣告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以为自己有了秘密,有了筹码,开始尝试掌控命运,却忘了,他命运的缰绳,从未真正脱离过叶婧的掌心。
他感到浑身冰冷,血液倒流,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将自己发现的关于“新锐材料”那个足以将刘文瀚、甚至可能牵连方佳拖下水的“致命把柄”摔在她脸上,想告诉她他不是一无是处,不是完全依附于她的寄生虫!但他不能。那个把柄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底牌,现在亮出,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彻底失去转圜余地。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瞪着叶婧,眼睛因愤怒和屈辱而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无力反抗的困兽。
叶婧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快意,或许是怜悯,又或许只是一片更深的疲惫和空虚。她缓缓转过身,走回办公桌后,颓然坐下,用手撑住额头,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沙哑,却依旧冰冷:
“汪楠,我不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但你逼我的。”她顿了顿,似乎平复了一下情绪,“‘新锐材料’的事情,我会处理。你的信息有用。你的建议,我也会考虑。但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盯死‘启明’,特别是李明远。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的改动,我都要知道。关于我父亲手稿的任何蛛丝马迹,绝不允许泄露到‘启明’那里。这是你唯一的工作,也是你唯一的价值证明。”
她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再次锁定汪楠:“至于你那些‘非公开的商业情报渠道’,还有你心里那些不该有的想法,给我收起来。永远记住,你的一切,包括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我叶婧给的。我既然能给,也能随时收回。 别再让我失望,也别再挑战我的底线。出去。”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将汪楠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也宣告了这场单方面碾压、充满羞辱与权力宣告的对话的终结。
汪楠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他感到喉咙发紧,眼眶发热,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和几乎要爆裂的胸腔,微微欠身,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明白。”
然后,他转身,迈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而虚浮的步伐,走向门口。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瞬,背对着叶婧,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叶总,您保重身体。”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
门内,是叶婧死寂的、充满烟酒和权力余威的堡垒。门外,是空旷、冰冷、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
汪楠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和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与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又重新开始缓慢凝结的、更加黑暗坚硬的东西。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这句话,像一道永恒的烙印,刻在了他的心上。耻辱,愤怒,无力,但也是一种终极的清醒。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叶婧的掌控本质。恩情与束缚,机会与枷锁,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但,真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吗?那笔藏在bvi的“方舟”资本呢?阿杰这个“暗处”的伙伴呢?那个关于“新锐材料”的“致命把柄”呢?他心中那颗名为“棋手”的、被践踏却未曾熄灭的野心火种呢?
这些,是他自己的。是他在叶婧给予的“一切”之外,偷偷积攒的、属于“汪楠”的、微薄却真实的东西。
叶婧可以收回她给予的“一切”,但她收不走这些。只要这些东西还在,他就不是一无所有,他就还有反抗的可能,哪怕这反抗,注定隐秘,危险,且漫长。
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空洞。只有眼底深处,那簇被“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这场冰雨浇淋过、却未曾熄灭的火焰,在屈辱的灰烬中,悄无声息地,燃烧得更加幽暗,也更加执拗。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挺直背脊,迈开步子,朝着走廊另一端、属于他那个狭小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步伐很稳,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他击垮的羞辱和宣告,从未发生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从叶婧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就已经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死去了。而另一些东西,则在死亡的废墟上,以一种更加扭曲、也更加坚定的方式,悄然重生。
前路依然被叶婧的阴影笼罩,但这条从“棋子”到“棋手”的路,他必须走下去。带着这份被强加的、血淋淋的“清醒”,和内心深处那簇愈发冰冷的火焰,走下去。无论多难,多脏,多绝望。因为除此之外,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