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将左腿慢慢伸直,有些疑惑地问,“是什么人?”
“陈长官,”老中医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要不是听说您说要去投红军,老朽是万万不敢提这个人的。他……他是我那徒弟在山上采药时救回来的,身上穿的就是红军的军服。”
陈锋来了兴趣:“老先生怎么发现他会治外伤的?”
“他醒了以后,自己处理的伤口。”老中医说到这,脸上压抑不住地露出佩服的神色,“手法那叫一个麻利,速度快得很,而且,愣是没用一点麻药!端的是一条铁打的汉子!”旁边的少年学徒也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陈锋“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扯到伤口,让他眉头一紧。“他在哪儿?我去请他。”
老中医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眼神躲闪:“他……他被我藏在……藏在一户好人家里的地窖了。”
陈锋看他那样子,心里直犯嘀咕,这老头脸红个什么劲儿?
“你腿上有伤,还是我去吧。”丁伟拦住了陈锋,他心思活泛,“兴许还是熟人呢。我去合适。”
陈锋想了想,也是,自己这身份,万一对方不信任,容易起冲突。他便点了点头。
丁伟带了两个战士跟着老中医师徒出了门。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丁伟心里好奇,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老先生,刚才您怎么脸还红了?那户人家,是您亲戚?”
“咳……这个……”老中医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他旁边的小徒弟也是低着头,嘴巴闭得跟个蚌壳似的。
越是这样,丁伟越觉得有鬼,他将手不经意间放到了枪套上。
七拐八拐,老中医在一座看起来颇为雅致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院墙刷着白灰,门是朱红色的,虽然有些掉漆,但看得出主人的讲究。
老中医左右张望了一番,才上前扣响门环。三长两短。
“谁?”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警剔。
“翠莲,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身穿湖蓝色旗袍的妇人探出半张脸,风韵犹存的眉眼间却满是焦灼。她刚要开口埋怨,目光陡然撞上老中医身后的丁伟,那一身刺眼的国军军装。
“砰”的一声,翠莲下意识就要关门。
“翠莲!别关!是……是好人!”老中医眼疾手快,一把抵住门板,急得额头冒汗。
翠莲的手僵在门栓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死死盯着丁伟腰间的枪套,呼吸急促,整个人象是一只炸了毛却不敢叫唤的猫。
“军……军爷。”翠莲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媚笑,身子却死死堵在门口,声音发颤,“我家当家的要是犯了事,家里还有几块大洋……”
丁伟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老中医,又看了一眼风韵犹存的翠莲,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老夫少妻!这老不修,难怪会脸红。
他退后半步……,冲翠莲点了点头:“嫂子别怕。我是来接那个红军战士回家的。”
听到“红军战士”四个字,翠莲瞳孔猛地一缩,看向老中医。
老中医重重点头,压低声音:“真是自己人。快,带路去地窖。”
翠莲这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她扶住墙拍了拍胸口。
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后院走,步子迈得极快。
后院柴房角落,几捆稻草被搬开,露出一块厚重的木板。
地窖的木板被掀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涌了上来。
丁伟让两个战士陪着老中医和翠莲在上面等着,自己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地窖里很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角落里摇曳。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蜷缩在墙角,听到动静,那人影猛地抬头,露出一双野兽般警剔的眼睛。
这是个男人,看着也就三十二三,但一张脸饱经风霜,看着倒象四十五六。他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红军军服,上面凝固着大块大块的血污,象是穿了一层血浆做的盔甲。最扎眼的是他的手,左手指节粗大变形,右手却显得异常稳定有力。
看到了丁伟的第一时间,他迅速拽出了一颗旋掉了保险销盖的木柄手榴弹,手上青筋暴露,小拇指死死勾着引信拉环。
“白狗子!”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江西口音,“奶奶的,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丁伟看到这情景,眼皮子一跳,立刻站住了脚,举起双手:“别紧张,自己人。”
“自己人?”男人冷笑一声,满脸不信,“穿着一身狗皮的自己人?”
“真是自己人,我是原红一军团,一师一团一营三连连长丁伟。”丁伟的声音带着苦涩。
那双野兽般的眼睛猛地收缩,攥着引信的手指却没松劲,反而抠得更紧了,指甲缝里渗出黑紫的血泥:“一军团的?那我问你,过湘江的时候,二师是在哪个渡口?殿后的是谁?”
丁伟眼神一黯,睫毛不住的颤斗:“光华铺阻击战,二师四团在耿飙团长指挥下成功抢占界首!至于殿后……”他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缕如同恶鬼般的男人,喉头滚了一下,“是红五军,陈树湘师长指挥的三十四师。还有……红三军第六师曾春鉴团长指挥的十八团。”
“十八团……”
听到这三个字,男人象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浑身一颤,整个人晃了晃。他扣着拉环的小拇指没有松,反而压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他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损般的嗬嗬声,死死盯着丁伟,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冲出两道白痕。足足过了五秒,他才颓然松开紧绷的肩膀,手榴弹无力地滚落在脚边的稻草上。
下一秒,这个刚才还要同归于尽的汉子,突然双手捂脸,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丁连长……十八团……没啦!全没啦!”
丁伟一愣,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血痂、眼窝深陷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十八团,那也是一支铁打的部队,就这么没了。
哭了一阵,他抹了把脸,“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来了多少人?还有,你他娘的……为啥穿着这身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