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在绝对寂静的宇宙中平稳滑行,仿佛一颗独自吟唱的银白星辰。
舷窗外,是永恒的黑绒幕布,其上缀满了无数遥远而冰冷的星点,偶尔有形态各异的星云如同缓慢绽放的宇宙星云,散发着朦胧而瑰丽的光晕,成为这深邃虚空中最主要的光源。
时间仿佛被拉长,唯有控制台上跳动的坐标数字和舷窗外缓慢变换的星野,证明着他们正在穿越广袤的空间。
雷蛰从深沉的睡眠中缓缓苏醒。首先恢复的是对身体内部的感知——元力源内,那冰封的核心深处,紫金色的电弧似乎比沉睡之前更活跃了几分,如同蛰伏的幼龙开始舒展筋骨。脏腑间的那丝隐痛也减轻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部强烈的、源自能量消耗的空乏感。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舷窗外一片巨大的、呈现紫红色调的弥漫星云,其中心有恒星正在诞生,散发出炽烈而遥远的光芒,将飞船内部也染上了一层极淡的、梦幻般的霞色。
自己身上盖着那条熟悉的薄毯,起身时,织物滑落,带来一丝凉意。他的动作依旧带着自小养成的规整,毯子被仔细折叠好放在一旁。休息区内很安静,只有飞船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极低频率的嗡鸣。
菲利斯师叔窝在另一张观察椅上,似乎睡着了,猫耳偶尔敏感地抖动一下,尾巴尖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晃。
安迷修则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本厚重古朴、带有复杂插图的《星际元力植物图谱》摊开在他面前。他看得极其认真,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肉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书页上一种会发光的蕨类植物的图案,嘴里还无声地念念有词。
听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安迷修抬起头,蓝绿色的眼睛在看到雷蛰的瞬间像被点亮的星辰:“蛰师兄,你醒啦!”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怕吵到菲利斯,“你睡了好久,赞德师兄说你肯定是累坏了。”
雷蛰微微颔首,蓝紫色的眼眸在舱内柔和的环境光下显得不那么冷冽:“嗯,让你担心了,其他人呢?”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哑。
“炎焱师叔在驾驶舱检查跃迁路径的稳定性。赞德师兄他……”安迷修指了指训练室的方向,语气带上了一点崇拜,“还在里面训练呢!他说要抓紧时间,不能落后……呃,不能松懈!”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
正说着,训练室的气密门发出轻微的嘶声滑开,赞德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走了出来。
汗水将他额前翠绿色的发丝浸得透湿,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上,黑色的训练背心紧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少年人初具规模的、柔韧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正用一条毛巾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大口补充着水分。看到已然醒来的雷蛰,那双红金色的异瞳瞬间像是被星云点亮,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少年嘴角本能地扬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立刻准备就绪。
“哟!我们严谨自律的大师兄终于舍得醒了?”他几步就跨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将一条汗湿的胳膊搭上了雷蛰的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赖了上去,训练后的热意和蓬勃的生命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有些喘,带着惯有的调侃和毫不掩饰的亲近,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
“你再不醒,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哪个星云妖精把魂勾走了!”他笑嘻嘻地,几乎把下巴搁在雷蛰的肩窝,呼出的热气拂过雷蛰的耳廓。
雷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素来不擅与亲人之外的人过分贴近,尤其是赞德这样几乎将全身重量和训练后的热意都毫无保留地压过来的方式。但他并未立刻推开这位过于热情的师弟,只是微微偏头,避开那过于灼热的气息,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赞德,你很重,而且都是汗。”
“哇!师兄你也太嫌弃了吧!”赞德非但没收敛,反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故意又蹭近了些,几乎贴着雷蛰的耳朵抱怨,声音压低却带着夸张的委屈,“这可都是你师弟我努力变强的证明!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能早点……能更好地帮上师兄你的忙啊!”他中途生硬地转了口风,那双紧盯着雷蛰侧脸的眼睛里,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想要追赶甚至并肩的渴望,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雷蛰侧过头,目光落在赞德近在咫尺的脸上。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训练服上。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光芒的红金色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一声不吭将视线转移至落在赞德还在微微起伏的、汗湿的胸膛和手臂上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上,沉默地评估了片刻,才以师兄的口吻道:“刻苦是好事,但需张弛有度,过犹不及,容易过早带来损伤。”
这本是出于责任的提醒,听在赞德耳里却自动过滤成了师兄别扭的关心,顿时让他心花怒放,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刚才那点小委屈瞬间抛到九霄云外:“知道啦知道啦~师兄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倒是你,睡了这么久,保定是饿了。走走走、去看看老猫头的小厨房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几乎是半推半搂地把雷蛰带向了厨房区域,动作看似霸道,实则小心地避开了雷蛰可能受伤的位置。安迷修也合上他那本厚书,像只乖巧的小动物,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菲利斯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赞德几乎黏在雷蛰身上的背影,金色的猫瞳里闪过一丝了然又无奈的光,最终只是尾巴尖懒洋洋地甩了一下,继续假寐。
厨房里,赞德开始翻找储物柜。飞船的厨房储备算得上丰富,但他显然对此并不熟练,动作显得有些毛手毛脚。
飞船上的食物大多是高能量的营养剂和易于长期保存的餐包,但他还是找出了一些口感稍好的果脯和肉干,甚至翻出了一小罐炎焱捎上的、据说来自某个农业星的蜂蜜。他手忙脚乱地加热餐包,试图把肉干撕碎拌进去,再淋上一点点蜂蜜,动作看起来毛躁却充满了干劲。
雷蛰本想帮忙处理食物,却被赞德按着肩膀坐在一旁的高脚凳上。
“伤员师兄就好好坐着指挥就行,这种小事交给你天才师弟我!”他拍着胸脯,虽然餐包加热得有点过,肉干撕得大小不一,蜂蜜也淋得不太均匀,但那份心意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雷蛰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看着赞德在不大的厨房里忙碌地制造着小型混乱的背影,照明灯在赞德汗湿的背心和活力满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明亮的光边。
安迷修乖巧地爬上雷蛰旁边的高脚凳坐好,晃着腿,他忽然想起了刚才看书时的疑问,抱起那本厚厚的图谱,翻到某一页,努力递到雷蛰面前,小声问:
“蛰师兄,这本书上说,‘月光苔’只在受到特定频率元力波动的黑暗环境中生长……可是,它怎么会喜欢黑暗环境呢?它到底喜欢光还是不喜欢光呀?”小家伙的脸上写满了求知欲。
雷蛰微微倾身,接过那本对他而言显得有些幼稚的图谱,目光落在安迷修所指的页面上。他看得很快,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插图旁的注解文字。
“它的生长并非依赖视觉光源,”雷蛰的声音清冽而平和,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黑暗环境’指的是避免强烈的、尤其是恒星直射光。它所需的,是特定属性的元力波动中所蕴含的‘元力规律’,这种规律在无强光干扰的黑暗环境中更容易被其感知和吸收。可以理解为,它‘听’的是元力的‘声音’,而非‘看’光。”
他用了一个非常生动但精准的比喻。安迷修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是‘听’到的,谢谢蛰师兄!我明白啦!”他看向雷蛰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
正在和加热餐包斗争的赞德,虽然背对着他们,却竖着耳朵听得一字不落。听到雷蛰耐心地给安迷修讲解,语气虽然平淡却异常清晰易懂,他心里莫名地有点痒,又有点与有荣焉的得意——看,我师兄就是这么厉害。
解决了一大疑惑的安迷修仰起小脑袋,看看忙得团团转却透着一股欢快劲的赞德师兄,又看看安静坐着、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清冷自持的蛰师兄,眨了眨纯净的大眼睛,突然充满好奇地小声问雷蛰:“蛰师兄,赞德师兄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呀?”
小孩的声音清脆,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手忙脚乱试图同时操作两个加热槽的赞德动作猛地一僵,背对着他们,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可以看到他裸露的后颈和耳根“唰”地一下红透了,几乎要冒热气,手里拿着的能量饮料罐差点脱手滑落。
雷蛰闻言,微微一怔。他看向赞德那明显石化的背影,蓝紫色的眼眸里掠过一道纯粹的、基于逻辑分析的困惑。他思考了一下,基于现下的认知和关系,认真地回答安迷修:“嗯。赞德是我的师弟,我是师兄,师弟愿意亲近师兄,是师门和睦的体现。这是一种……同门之谊。”他顿了顿,试图让解释更完整,便补充道,“就像我也会关心你的学业和训练一样,安迷修。”
这个回答冷静、客观,完全没触及安迷修问题中那懵懂的关于情感层面的探究。
“噗——咳咳!”背对着他们的赞德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被呛到的声音,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强忍什么。
安迷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同门之谊……”他看了看赞德师兄红得快要冒烟的耳朵和后颈,又看了看一脸平静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某个定律的蛰师兄,小小的脑袋里浮出更大的疑惑,总觉得师兄们的“同门之谊”好像和他理解的不太一样。
赞德猛地转过身,脸上堆起一个夸张的、近乎咬牙切齿的笑容,把加热好的、卖相只能说勉强及格的餐盘“哐”一声放在雷蛰面前:“搞定!蛰你快趁热吃,凉了风味就差了……”他的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太敢直视雷蛰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语气也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促。
餐盘里的食物很简单,甚至因为加热过度边缘有些微焦。但雷蛰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的确饿了,低声道了句“谢谢”,便拿起餐具,安静而迅速地开始进食。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规整,即使是在飞船厨房的高脚凳上,也仿佛在参加某场晚宴。
赞德看着雷蛰低头吃东西的样子,自己那份餐点放在一旁动都没动,就只是看着。看着师兄微微垂下的纤长睫羽,看着食物被小口送入口中时微微鼓动的脸颊,看着那截冷白色的、线条优美的脖颈随着吞咽轻轻滑动……刚才那点尴尬和慌乱不知不觉被一种莫名又充盈的满足感所取代。他甚至下意识地把自己餐盘里那块看起来最完整的肉干,夹到了雷蛰的盘子里。
“这玩意儿我不喜欢,”他嘟囔着,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虽然故作自然,眼神却飘忽着不太敢直视雷蛰,耳根那点红晕又悄悄爬了回来“蛰你那什么太瘦了,多吃点儿这个,不然搂着都硌手……”最后一句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气音。
雷蛰进食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了赞德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但他并未拒绝,只是再次低声说了句:“谢谢。”
安迷修看着这一幕,眨了眨大眼睛,低头小口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努力思考着:赞德师兄对蛰师兄真好呀,这就是书里说的“兄友弟恭”吗?
饭后,赞德又以“刚进食完毕不宜进行高强度体能训练,但可以进行舒缓的精神力共鸣练习”为由(这是他刚编的),硬是挤到了舷窗边的座位上,紧挨着雷蛰坐下,美其名曰“向大师兄请教元力控制的精微技巧”。
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从骑士星后山哪种野果最酸,到菲利斯师父睡相不好差点掉下吊床的糗事,再到不知道从哪个流浪商人那里听来的、关于会唱歌的太空水母的传说。雷蛰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舱内柔和的光线在他纤长的睫羽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在赞德描述得过于离谱时,会淡淡地纠正一句;或者在他问到关于元力精细控制的技巧时,言简意赅地给出建议。
舷窗外,那片瑰丽的星云缓缓移动,变幻着色彩,成为这小小空间里最宏大而沉默的背景板。赞德说得眉飞色舞,身体总会“不经意”地碰到雷蛰的手臂或肩膀,雷蛰虽然依旧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星海,却也没有刻意避开这些细微的、带着温度的接触。
菲利斯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继续假寐,但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小的、了然的弧度。
安迷修则重新捧起了那本图谱,只是目光时不时会从书页上抬起,悄悄看一眼旁边并肩坐着的两位师兄。他看到赞德师兄说话时,眼睛总是亮亮地看着蛰师兄的侧脸;看到蛰师兄虽然话不多,但会微微侧头表示在听。
他很喜欢这种安静又安全的氛围,甚至偷偷模仿着雷蛰的坐姿,努力把自己的小身板也挺得直直的。
飞船在静谧中航行。在这片独立的、暂时隔绝了外界风雨的小小空间里,某些未曾言明的情愫,如同舷窗外缓慢旋转的星云,悄无声息地汇聚、弥漫,带着青涩而朦胧的光彩。
赞德看着雷蛰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细腻的皮肤和纤长睫羽,看着他那总是抿着的、线条优美的薄唇,喉咙有些发干,心跳没来由地失序了一拍。他忽然觉得,如果这条旅程没有终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雷蛰,或许感受到了身旁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微微偏过头,目光带着一丝清淡的询问。
赞德立刻像是被发现了什么秘密,猛地扭开头,假装对窗外一块奇形怪状的小行星碎片产生了极大兴趣,嘴里胡乱嚷嚷着:“哟、蛰师兄你快看,那块石头长得好像老猫头生气时候的脸啊!”
雷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地观察了那片普普通通的碎石两秒,客观地评价道:“……这个,我没看出相似之处……”
“……呃,好吧好吧,不像不像!”赞德赶紧打断他,耳根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心里暗骂自己找的什么烂借口。
安迷修闻言也好奇地扒着窗户使劲看那块越来越远的石头,又回头看看菲利斯师父睡着的方向,小脸上满是困惑:“不像啊……师父睡觉的样子比较像隔壁奶奶养的绒绒兽……”
菲利斯的尾巴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飞船继续向着骑士星的方向,平稳而沉默地前行,载着船舱内弥漫的、微妙而温暖的氛围,驶向未知的明天。
飞船依旧平稳地向着骑士星的方向航行,载着少年们悄然滋长的心事,无声地滑入更深远的星海。
——————
新的一个月来咯?我们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