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永星厂区已经醒了过来。
林晚晚比平时更早到厂,第一件事就是去仓库改造的临时展示厅检查。王姐带着几个女工正在做最后的清扫,地面光可鉴人,展台上的样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宣传册整整齐齐摞在入口处。
“林厂长,都准备好了。”王姐擦了擦额头的汗,“接待室准备了龙井和本地山茶,茶歇点心是核桃酥和绿豆糕,午餐安排在食堂包厢,菜单您过目一下。”
林晚晚接过菜单看了看:四菜一汤,两荤两素,都是本地食材,实在而不铺张。她点点头:“很好。记住,不管客人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不懂的就说需要确认,不要瞎编。”
“明白。”
八点半,两辆黑色轿车驶入厂区。苏州来的台资企业“华昌电子”考察团到了。一行五人,带队的是采购总监陈文雄,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带着闽南口音。
“林厂长,久仰久仰。”陈文雄握手很有力,“你们的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很感兴趣,特意过来看看。”
“欢迎陈总监,欢迎各位。”林晚晚微笑引路,“我们先到会议室坐坐,喝杯茶。”
简单的寒暄后,陈文雄开门见山:“林厂长,不瞒您说,我们公司给德系汽车做配套,对材料的要求非常苛刻。目前用的都是日本进口的覆铜板,价格高,交货期长。如果能找到合格的国产替代,当然是好事。但……质量必须过硬。”
“理解。”林晚晚示意秦工打开投影仪,“陈总监,这是我们的产品规格书,这是第三方检测报告,这是小批量试用客户的反馈。数据都在这里,您可以随时验证。”
陈文雄看得仔细,不时提问。他的问题很专业,直击要害:介电常数在不同温度下的稳定性如何?吸水率控制到什么水平?铜箔结合力测试数据?热应力测试能过多少次?
秦工一一解答,数据详实,解释清晰。林晚晚在旁边观察着陈文雄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到逐渐认真,最后露出思考的神色。
“数据不错。”陈文雄放下报告,“但数据是数据,实际生产是另一回事。能看看生产线吗?”
“当然,这边请。”
考察团走进车间。正是生产时间,机器轰鸣,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陈文雄看得很仔细,不时停下观察工人的操作动作,查看设备状态,甚至伸手摸了摸操作台上的记录本。
走到高频高速板生产线时,他驻足良久。
“这个温度控制精度多少?”他指着烘箱问。
“正负一点五度。”操作工是小王,他熟练地调出控制面板,“实际波动在正负一度以内,这是最近一周的数据记录。”
陈文雄凑近看了看,点点头。他又拿起一片半成品,对着灯光仔细看铜箔表面:“你们用什么方法处理铜面?”
“化学微蚀加等离子处理。”秦工接话,“这是和工业大学联合开发的工艺,既能保证结合力,又能控制粗糙度。”
“等离子设备是国产的?”
“是,和上海一家企业合作改装的。”
陈文雄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一圈看下来,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回到会议室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
“林厂长,你们的管理比我想象的要规范。”陈文雄实话实说,“但有个问题——你们规模还小,如果我们的订单下来,产能跟得上吗?质量能保持稳定吗?”
这个问题很关键。林晚晚早有准备:“陈总监,我们目前的月产能是两万平方米,如果贵司的订单下来,我们可以通过增加班次、优化工艺,在三个月内提升到五万平方米。至于质量稳定……”她顿了顿,“我们实行的是全员质量管理,每个工序都有控制点,每批产品都有完整追溯。如果贵司不放心,可以派人驻厂监督。”
陈文雄沉吟片刻:“这样,我们先下一个小批量试订单,五千平方米。如果试用通过,再谈正式合作。”
五千平方米,不大,但意义重大。这是永星产品进入汽车电子领域的第一步。
“可以。”林晚晚爽快答应,“我们会按照贵司的标准定制生产,并提供全程质量报告。”
午餐在食堂包厢进行。菜式简单但用心,王大厨拿出了看家本领——清蒸鳜鱼鲜嫩,红烧肉酥烂,时蔬清脆,汤品醇厚。陈文雄吃得满意,席间气氛轻松了许多。
“林厂长是本地人?”陈文雄随口问。
“是,土生土长。”
“不容易啊。”陈文雄感慨,“我见过很多本土企业,能做技术突破的很少。你一个女同志,能做到这个程度,更难得。”
林晚晚微笑:“靠的是团队,不是我一个人。”
送走考察团,已经是下午两点。林晚晚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王姐就急匆匆进来。
“晚晚,家里来电话,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
林晚晚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说是上午就有点头晕,硬撑着没告诉你。中午突然站不稳,邻居帮忙送医院的。现在在县医院,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血压有点高,要住院观察两天。”
母亲一直有高血压,平时吃药控制着,但最近家里厂里两头忙,肯定是累着了。林晚晚心里一阵自责——她光顾着厂里的事,忽略了母亲的身体。
“我马上去医院。”她站起身,“厂里的事……”
“厂里有我和沈先生,你放心去。”王姐忙说,“需要什么就说。”
林晚晚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输上液了,正躺在病床上打盹。父亲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爸,妈怎么样?”
“医生说没大事,就是累着了。”父亲压低声音,“你妈这几天晚上睡不好,总惦记着你厂里的事,又怕你担心,不让我说。”
林晚晚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显得粗糙,此刻却有些冰凉。母亲醒了,看见她,想坐起来。
“妈,您躺着。”林晚晚忙按住她,“感觉怎么样?”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母亲勉强笑了笑,“耽误你工作了。”
“工作哪有您重要。”林晚晚鼻子一酸,“妈,以后身体不舒服要马上说,别硬撑。”
“知道你忙……”母亲叹口气,“晚晚,妈知道你压力大,但身体是本钱。你看你最近瘦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该休息就休息,别太拼。”
正说着,护士进来量血压。数值还是偏高,护士叮嘱要静养,按时吃药,保持情绪稳定。
林晚晚去办了住院手续,又去医生办公室详细问了情况。确实是劳累过度引起的血压波动,需要住院观察两天,之后要注意休息,避免劳累和情绪激动。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又睡着了。父亲小声说:“你回去忙吧,我在这儿守着。”
“爸,您也歇会儿,我找个人来替您。”
“不用,我守着安心。”父亲摆摆手,“你妈一辈子要强,这回是真累着了。晚晚,爸知道你事业心重,但家里的事,你也得顾着点儿。时渊不在,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
这话说得林晚晚心里沉甸甸的。她重生以来,一直想着改变命运,想着做一番事业,想着证明自己。可有时候走得太快,会忽略身边最重要的人和事。
她在医院待到傍晚,等母亲情况稳定了才离开。走之前去护士站打了招呼,又托邻居帮忙照应一下。
回到厂里,天色已暗。办公楼里还有几盏灯亮着,沈韬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林厂长,你母亲怎么样?”沈韬听见动静走出来。
“还好,需要休养。”林晚晚揉揉眉心,“今天华昌电子那边……”
“秦工在准备试订单的生产方案,技术参数已经确认了。”沈韬说,“另外,下午又来了两个咨询电话,我让销售科跟进。你放心,厂里一切正常。”
林晚晚点点头:“辛苦你了,沈先生。”
“应该的。”沈韬犹豫了一下,“林厂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最近确实太累了。厂里在走上正轨,有些事情可以适当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你是掌舵的,不是划桨的。”
这话和母亲说的如出一辙。林晚晚苦笑:“道理都懂,但……”
“但总是不放心。”沈韬接话,“我理解。但永星要发展,不能只靠你一个人。你得培养人,得学会信任团队。”
“你说得对。”林晚晚深吸一口气,“从明天开始,我调整工作方式。日常生产管理交给秦工,行政接待交给王姐,你帮我抓总。我……我得学会放手。”
这不是退缩,是成长。一个企业要做大做强,不能只靠创始人的个人能力,要靠制度和团队。
回到家,空荡荡的。林晚晚简单热了剩饭剩菜,坐在餐桌前慢慢吃。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她想起陆时渊在家的时候,虽然话不多,但那种有人等着的温暖,是实实在在的。现在他不在,母亲又住院了,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谓的“独立”和“强大”,其实一直有家人的支撑。
吃完饭,她拿出陆时渊留的那个小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除了联系方式,还写着一行小字:“累了就歇歇,天塌不下来。”
是他的字迹,刚劲有力。林晚晚看着,眼眶有些发热。
是啊,天塌不下来。厂里的事有团队,家里的事有父亲照应,她不必一个人扛下所有。
她拿出纸笔,开始梳理明天的工作。重要的事情标红,可以委托的标蓝,需要亲自处理的只有三件——和华昌电子确认最终技术协议,参加技术团队的周会,去医院看母亲。
写完后,她看着清单,心里轻松了许多。原来,适当的放手不是懈怠,是更高效的管理。
窗外,夜色已深。林晚晚洗漱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想起母亲苍白的面容,想起父亲红肿的眼睛,想起沈韬说的话,想起陆时渊留下的那行字……
这一路走来,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事业的成功固然重要,但家人的健康、生活的平衡,同样不能忽视。
她拿起手机,给陆时渊发了一条短信,虽然知道他可能暂时收不到:“妈住院了,血压高,无大碍。我会调整节奏,照顾好家里。你也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