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八点半，省经信委调研组的三辆车准时驶入永星厂。王处长带队，一行八人，除了经信委的官员，还有两位来自省工业大学的教授，一位是材料学专家，一位是管理学专家。
林晚晚带着管理层在门口迎接。简单的寒暄后，没有去会议室，王处长直接提出要先看现场。
“林厂长，我们这次来，就是要看真实的情况。”王处长笑着说，“会议室里的汇报，哪里都能听；但车间里的细节，才是企业最真实的状态。”
正合林晚晚的心意。她亲自带队，从原料仓库开始，沿着生产流程一路讲解。
在原料仓库，王处长仔细查看了国产料和进口料的对比样品，还拿起放大镜观察颗粒状态。
“外观上看，国产料确实粗糙一些。”那位材料学教授评价，“但你们通过预处理改善了分散性，思路很巧妙。”
“是被逼出来的办法。”秦工如实回答，“但也正是因为被逼，我们才发现，国产料不是不能用，是要用对方法。”
生产线正在全速运转。工人们看到考察组，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继续专注操作。王处长在涂布机前站了很久，观察着料槽的液位控制、涂布厚度的实时监测、以及操作工每半小时记录一次数据的严谨。
“这个在线监测系统，是你们自己改造的？”管理学教授感兴趣地问。
“是的。”沈韬上前解释，“进口的监测设备太贵，我们就用国产传感器加plc控制系统，自己编程，实现了主要参数的实时监控和超限报警。成本只有进口设备的三分之一，但效果差不多。”
“这就是本土企业的优势——实用，灵活。”管理学教授点头称赞。
实验室里，技术团队正在做新一批国产料的优化试验。王处长看得更仔细了，不仅看数据，还问原理，问思路，问难点。
“你们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材料学教授问。
秦工想了想：“两个。一是国产料批次间的稳定性不够，同样的工艺参数，这批料好用，下一批可能就要调整。二是缺乏系统的理论指导，很多改进都是试出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个问题很普遍。”教授点头，“需要产学研深度合作。我们学校有材料计算模拟实验室，也许可以帮你们建立材料性能和工艺参数的理论模型，减少试错的成本。”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林晚晚立刻表示欢迎，秦工更是眼睛发亮。
参观完现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在食堂简单用过工作餐后，下午在会议室正式汇报。
林晚晚的汇报没有用华丽的ppt，而是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案例。她重点讲了三个故事：一是如何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通过自主改造提升设备性能；二是如何在外资企业严苛要求下，实现技术突破；三是如何在进口原料断供危机中，攻关国产替代方案。
每一个故事，都有具体的数据支撑，有困难时的挣扎，有突破后的感悟。
“通过这些经历，我们最大的体会是，”林晚晚总结道，“本土企业要发展，不能只靠保护，更要靠自身的硬实力。而这个硬实力，来自于持续的创新，来自于对技术的敬畏，来自于团队的凝聚力。”
汇报结束后，两位教授先后发言。
材料学教授说：“永星的技术路线，体现了‘问题导向’的创新思维。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而创新。这种创新，最有生命力。”
管理学教授则从另一个角度评价：“我参观过很多企业，永星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点：一是现场管理的精细化程度，不输大企业；二是员工的精神面貌，那种专注和自信，是装不出来的。这说明企业的管理是到位的，文化是健康的。”
最后，王处长做总结讲话。他先肯定了永星的成绩，然后话锋一转：“但我要提醒林厂长和在座的各位，企业发展，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现在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挑战会更大，要求会更高。”
他提出了几点期望：第一，要把国产替代方案做扎实，争取成为行业标杆；第二，要加强产学研合作，提升技术创新能力；第三，要总结管理经验，为同类企业提供借鉴。
“省里正在研究制定支持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具体政策。”王处长最后说，“像永星这样的企业，正是我们要重点扶持的对象。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为全省制造业转型升级，探索出一条可复制、可推广的路子。”
这话的分量很重。不仅是对永星的认可，更是赋予了更大的责任。
送走调研组，已经是下午四点。永星厂的管理层聚在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也带着压力。
“王处长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吗？”林晚晚环视众人，“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我们要做的，不是满足于现状，而是要把标杆立起来，把路趟出来。”
沈韬推了推眼镜：“我建议，立刻成立两个专项小组。一个负责产学研对接，把和高校的合作落到实处；一个负责管理经验总结，把我们的做法系统化、标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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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林晚晚点头，“沈先生，你负责产学研小组；王姐，你负责管理总结小组。秦工，你继续主抓技术攻关，特别是国产料的批次稳定性问题。”
任务迅速分配下去。散会后，林晚晚独自留在会议室，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手机震动，是陆时渊发来的短信：“调研组走了？怎么样？”
“很成功，但压力也更大了。”林晚晚回复。
“正常。登高望远，但也风大。”陆时渊的回复很简洁，但说中了要害。
是啊，站得高了，看得远了，但风也更大了。永星现在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被放大。做得好，是榜样；做不好，就是笑话。
但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林晚晚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时，沈韬又折返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林厂长，刚接到消息。”他压低声音，“市电视台和城西电视台的联合报道，今晚八点播出。”
“这么快？”林晚晚有些意外。
“好像……出了些变故。”沈韬说，“刘记者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报道可能比原计划更……尖锐。”
林晚晚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环保局的调查结论，有人想压，但压不住了。”沈韬推了推眼镜，“而且，调查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些新问题——鑫材料可能涉及违规处置危险废物，数量不小。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市里主要领导。”
危险废物！这可比一般的环保违规严重得多，可能涉及刑事责任。
“报道会点名吗？”林晚晚问。
“应该会。刘记者说，这次是市台主导，台领导态度很坚决，要做一个有分量的监督报道。”
林晚晚沉默了。她知道，这意味着鑫材料将面临灭顶之灾。虽然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但作为一个曾经在类似困境中挣扎过的企业负责人，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另外，”沈韬顿了顿，“还有一个消息。张福海……可能不是装病。”
“怎么说？”
“我托人打听了，他在医院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情况不太乐观。”沈韬说，“鑫材料现在内部很乱，几个副总在争权，没人主事。”
内外交困。林晚晚能想象鑫材料现在的处境。
“沈先生，报道播出后，舆论可能会发酵。”她冷静分析，“虽然针对的是鑫材料，但我们作为举报方和竞争对手，也可能被卷入。要做好准备。”
“明白。我会让公关组准备应对方案。”
晚上八点，林晚晚和父母一起守在电视机前。新闻开始后不久，那个联合报道果然播出了。
报道很扎实，从鑫材料老厂区的违规排放，到危险废物的非法处置，到调查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再到相关部门的表态，层层推进，证据确凿。虽然没有直接点名永星，但提到了“有本土企业坚持举报，体现了社会责任”。
报道最后，市环保局局长出镜表态：“对任何环境违法行为，都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无论涉及什么企业，什么背景，都将依法处理。”
语气严厉，态度坚决。
报道播出后，父母的反应很直接。
“该！这种黑心厂，早就该查了！”母亲解气地说。
父亲则看着林晚晚：“晚晚，这事……跟你们厂有关吧？”
林晚晚没有隐瞒：“是我们举报的。但举报是因为他们确实违规，不是出于私人恩怨。”
父亲沉默片刻，点点头：“做得对。做生意，要堂堂正正。”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晚晚心头一暖。父亲不懂复杂的商业竞争，但他懂得做人的根本。
夜深了，林晚晚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电视报道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张福海苍白的脸、调查人员的严肃表情、环保局长的坚定表态……这一切，都预示着鑫材料这座大厦，即将倾倒。
而她，作为推倒这座大厦的力量之一，心情复杂。
商场如战场，没有温情可言。但做人，要有底线。
她拿起手机，给沈韬发了条短信：“明天以永星厂的名义，给县医院送个花篮，祝张福海早日康复。署名就写：同行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