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永星厂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旧式家具的木质气味和淡淡的灰尘味，阳光透过擦拭得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几块明晃晃的光斑。
林晚晚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那份装订整齐、数据详实的“启明星预演总结报告”。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施了薄薄的粉底，试图掩盖一夜未眠的憔悴和眼底的血丝，但过于苍白的唇色和过于挺直的脊背，依然泄露了她此刻紧绷的状态。
左手边依次坐着秦工、赵师傅、苏州师傅。秦工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神情严肃，腰背挺得比平时更直，仿佛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赵师傅和苏州师傅也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脸上带着混合着紧张与自豪的神情。
右手边是林建国和沈韬。林建国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袖口有些紧，不太自在地坐着。沈韬则依旧是那身浅蓝色牛津纺衬衫，袖口挽着，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姿态放松，目光平静，与整个会议室略显凝重的氛围形成了微妙对比。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宏科深圳办事处那位负责此项目的技术经理，李总。
墙上老旧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下“咔哒”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林晚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报告光滑的封面。昨晚与陆时渊政委通话后的冰冷与恐慌，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层层理性与责任包裹。此刻，她不能分心，不能流露丝毫软弱。永星厂能否抓住这绝地求生的唯一机会，就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
“咚咚。”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门卫老张推开门，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穿着藏青色夹克、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是宏科的李总。他身后跟着一位更年轻些的助理，手里提着公文包。
“李总，欢迎欢迎！”林晚晚立刻起身，脸上露出得体而克制的笑容，迎上前去握手。
“林厂长，秦工，各位，久等了。”李总的声音温和，握手很有力，目光迅速扫过会议室里略显简陋的环境和众人，最后落在林晚晚脸上，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对她如此年轻且难掩疲惫的状态略感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化的微笑。
寒暄落座。林建国亲自给李总和助理倒上茶水。
“李总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我们非常感激。”林晚晚开门见山，将那份报告双手推到李总面前，“这是基于贵司提供的试产要求，我们利用修复后的设备，进行的全流程工艺预演总结报告。所有测试数据、样品抽检结果、以及对应的工艺参数和过程控制记录，都详细列在其中。我们相信，这份报告足以证明，永星电子目前具备完成贵司小批量试产任务的技术能力和质量保证体系。”
她没有丝毫客套和铺垫，直接亮出最硬的“干货”。这份自信和干脆，让李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拿起报告，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看了看首页的摘要和关键数据汇总。
“是的，李总。”秦工接过话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技术权威特有的分量，“设备确实经历了严重的人为破坏和复杂的修复过程。但我们采用的修复方案，不仅恢复了基本功能，更针对原有设计缺陷和老化问题，进行了针对性的优化和增强。”他指了指报告中的某一页，“具体的修复原理、验证方法、以及稳定性测试数据，报告里都有详细说明。所有数据，都可以接受贵司技术专家的现场复核和质疑。”
秦工的话，如同一块沉重的砝码，压下了李总眼中的疑虑。他点了点头，开始认真翻阅报告内页，尤其关注那些复杂的技术图表、修复前后的参数对比、以及连续稳定性测试的记录。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李总偶尔低声询问他助理某个数据细节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晚晚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并不透气的西装内衬。秦工等人也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李总翻阅的动作。
沈韬则依旧平静地坐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李总合上了报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重新戴上，目光再次看向林晚晚和秦工。
“报告很详细，数据……也很有说服力。”李总缓缓开口，语气比刚才郑重了许多，“坦白说，林厂长，秦工，在接到你们预约的时候，我并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你们厂近期的状况……业内也有些传闻。但这份报告，还有你们刚才表现出来的专业和自信，确实让我有些意外，也……改变了我的看法。”
这是积极的信号！林晚晚的心跳加快了。
“不过，”李总话锋一转，“报告是死的，设备是活的。宏科对供应商的要求，不仅仅是纸面上的数据，更是稳定、可靠、可持续的生产能力。尤其是你们这项技术，对工艺窗口的控制要求极其苛刻。”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林厂长，秦工，如果我要求，现在，就在你们的车间里，当着我的面，用你们的设备，按照报告里的工艺参数，再生产一批样品，并且当场抽检，你们……敢接受吗？”
现场测试！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残酷的考验！任何微小的意外或波动，都可能在客户面前被无限放大，导致前功尽弃！
林建国脸色一变，看向林晚晚。秦工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显然这个要求有些出乎意料。
林晚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犹豫。她甚至没有去看秦工征询意见，直接迎着李总审视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敢。”
一个字，斩钉截铁。
李总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车间。”
一行人移步车间。机器已经提前预热，材料准备就绪。秦工亲自坐镇控制台，赵师傅和苏州师傅各司其职。林晚晚、李总及其助理、林建国、沈韬站在稍远一些的观察区。
“开始。”秦工一声令下。
机器再次发出熟悉的、沉稳的低鸣，开始了运转。
这一次，运行的声音在林晚晚听来，格外惊心动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的每一个动作，盯着控制面板上跳动的数据，心脏随着印刷头的往复运动而剧烈跳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冷汗。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沈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斜后方一点的位置，低声说了一句：“参数很稳。”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林晚晚紧绷的神经，因为这个简单的判断，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第一批五片样品很快完成。秦工亲自将样品取来，放在旁边准备好的检测台上。李总走上前，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便携式高倍显微镜和数显卡尺，开始亲自检测。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时而调整显微镜焦距，时而测量某个线条的宽度，时而轻轻用手指抚摸样品边缘。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李总那专注的脸上。
终于，李总直起身，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他转过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扫过紧张等待的众人，最后落在林晚晚脸上。
然后，他伸出手。
“林厂长，”李总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恭喜你们。现场抽检的五片样品，全部达到a级标准，甚至……比你们报告里统计的平均水平还要好一点点。”
他握住了林晚晚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
“我代表宏科深圳办事处，正式确认，永星电子制品厂，通过本次技术验证。试产合同，可以准备签署了。首批五百片样品，请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和规格，准时交付。”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爆炸的烟花，瞬间冲散了连日来所有的阴霾、疲惫和恐惧！林建国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赵师傅和苏州师傅狠狠击掌，连一向严肃的秦工，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极其难得的笑容。
林晚晚紧紧回握李总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谢谢！谢谢李总的信任！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保证按时按质交付！”
送走李总，车间里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这一次，比预演成功时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畅快淋漓。几个年轻的工人甚至把林建国抬了起来。
林晚晚站在欢呼的人群中，笑着，看着，眼眶发热。她抬头，望向车间高高的顶棚，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就在这时，沈韬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张纸巾。
“值得庆祝。”他低声说，镜片后的目光里，也带着一丝轻松和赞许。
林晚晚接过纸巾，没有立刻去擦，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她转向沈韬，看着这个从出现起就带着谜团的男人，轻声问：“沈先生，刚才李总突然要求现场测试……是不是太巧合了？”
沈韬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回视她：“商业合作，信任需要最直接的证明。李总是个严谨的人，这样做，对他，对宏科，都是最负责任的选择。”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当然，结果也证明，你们的准备，足够充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任何事。但林晚晚心中，某个猜测却更加清晰了。
无论如何，眼前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是真实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泪意逼回，脸上重新绽放出明亮而坚定的笑容。
“通知食堂，今晚加餐！所有人，我请客！”她大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