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永星厂技术部车间却已是一派忙碌景象。巨大的印刷机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像是刚刚苏醒的巨兽，舒展着筋骨。灯光下，秦工背着手，腰板挺得笔直，绕着机器慢慢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关节、每一处新加装的部件。他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或用手指感受机器运行时极其细微的振动。
赵师傅和苏州师傅正指挥着几名生产科的工人，小心地将一箱箱泛着特殊光泽的覆铜基板、封装完好的感光胶桶、以及经过严格除尘处理的精细网版，从仓库转运到车间指定区域，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肃穆感。
设备八小时稳定性测试的成功，如同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每一个永星人的心里。但那仅仅是开始，是获得了登上擂台的资格。真正的考验，是接下来为期三天、模拟宏科试产全部工艺要求的“全流程预演”。
林晚晚站在车间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色因为连日的劳碌依然苍白，但眼底深处那簇火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稳定。她手里拿着一份秦工刚刚签字的《预演技术方案确认书》，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有些发毛。
“林厂长，材料清点完毕，全部符合规格要求，批次号都记录在案了。”林建国擦着汗走过来汇报，脸上带着久违的干劲。
“好。”林晚晚点点头，“建国哥，预演期间，车间实行最高级别管控。非直接参与人员一律不得入内。安保再加强一轮，尤其是夜间。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发生。”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放心，我亲自盯着。”林建国重重点头。
林晚晚的目光转向另一边。在车间角落新辟出来的一小块相对独立、通风良好的区域，沈韬正带着孙伟和周晓梅，搭建一个简易的试验台。台上摆放着几台从旧仓库翻找出来的、还能使用的分析天平、小型搅拌机、干燥箱，以及一些瓶瓶罐罐。那是衍生应用项目的“临时实验室”。
沈韬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她微微颔首，然后又低头对正在认真记录仪器清单的周晓梅低声交代着什么。孙伟则对照着一张写满化学式和工艺参数的纸，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几包基础原料。
那边是决定生死存亡的主战场，这边是探寻未来生机的“试验田”。两者在同一空间，却仿佛隔着无形的界限，各自承载着不同的希望与压力。
林晚晚走过去。
“沈先生，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韬直起身：“基础条件具备了，今天可以进行第一次基础配方复现和初步性能测试。秦工那边测试结束的间隙，我会请苏师傅过来帮忙看看，确保实验方向不出大的偏差。”他看了一眼忙碌的车间主区域，“预演今天开始？”
“对，马上开始。”林晚晚深吸一口气，“这三天，至关重要。不仅是对设备的终极检验，也是对我们整个生产流程、质量控制、团队协作的全面演练。”
“预演的成功，会极大增强我们与宏科谈判的筹码，也能为衍生应用项目提供一个高标准的工艺参考。”沈韬冷静地分析道，“当然，压力也会最大。林厂长，你……还好吗？”
最后这句问话，语气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他一贯的冷静理性略有不同。林晚晚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镜片后的目光清澈，并无探究或审视，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询问。
“我没事。”林晚晚摇摇头，没有多说自己的疲惫，转而问道，“关于衍生应用的市场切入点，除了之前提到的通用感光胶，你还有其他建议吗？”
沈韬沉吟道：“我昨晚又分析了一下孙伟从华强北带回来的那些客户痛点记录。除了对现有材料性能不满，还有一个普遍但被忽视的问题：小批量、多品种、交货急的订单，现有材料体系的固化、曝光、显影工艺时间太长，影响周转效率。如果我们能在保证基本性能的前提下，开发一种‘快速工艺’配套方案，哪怕只是将某个关键环节的时间缩短百分之二三十，对那些接散单、赶工期的作坊来说，吸引力可能比单纯提升一点分辨率更大。”
快速工艺！这个切入点非常精准！它跳出了单纯比拼材料性能的“红海”，转向了提升客户生产效率的“蓝海”。而且，这恰恰可以利用他们在调试“第八号方案”过程中，对材料反应动力学和工艺窗口的深刻理解！
林晚晚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很好！可以和基础配方改良同步探索。沈先生，这方面需要你做更多的技术调研和方案设计。”
“明白。我会尽快拿出一个初步的快速工艺优化方向。”沈韬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车间主区域传来秦工中气十足的声音：“所有人员就位！‘启明星’预演，第一轮，准备开始！”
“启明星”，是秦工给这次预演起的代号，寓意着在至暗时刻寻找指引和希望。
林晚晚对沈韬点了点头，快步走向主战场。
预演严格按照宏科提供的试产流程文件进行。从基板清洁、涂胶、前烘、曝光、显影、蚀刻到最终清洗检测，每一个步骤都有对应的作业指导书和记录表格。秦工坐镇总控，赵师傅负责设备操作和机械维护，苏州师傅负责工艺参数监控和软件微调，林建国带着几名熟练工负责具体工序执行。
机器启动，沉实的运行声再次响起。第一片承载着简化版“第八号方案”测试图案的基板被送入设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精密机械的运动声和仪器读数跳动的滴答声中缓慢流淌。一个小时过去，第一批五片样品完成。
秦工亲自带着苏州师傅，在旁边的检测台上，用高倍显微镜和精密测量仪器，对样品进行逐一检查。林晚晚站在一旁，手心微微出汗。
“……线条宽度偏差，正负05微米，合格。”
“……边缘陡直度，85度，合格。”
“……层间结合力抽检，通过。”
“……无可见缺陷。”
一片，两片……五片。全部达到预演设定的a级标准（模拟宏科最低接受标准）！
车间里响起压抑的低呼声。赵师傅狠狠挥了下拳头，苏州师傅长舒一口气。连秦工紧抿的嘴角，也松动了一丝。
“继续！不要松懈！这只是开始！”秦工的声音依旧严厉，但细听之下，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预演继续进行。一批又一批样品被生产出来，检测，记录。合格率始终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五到八十八之间，偶尔有一两片边缘稍有瑕疵，被定为b级，但无c级（废品）出现。
这是一个极其了不起的成绩！对于一台刚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依靠各种“补丁”修复的老旧设备，对于一支刚刚经历重创、磨合不久、且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团队来说，这近乎是一个奇迹。
第二天，预演进入高压测试阶段，模拟连续生产十六小时。设备经受住了考验，团队配合也越发默契。沈韬在完成自己那边的实验安排后，也会不时来到主区域，默默地观察记录，偶尔在技术细节上与苏州师傅低声交流几句，他的建议往往能切中要害。
第三天，最后一批样品完成检测。结果显示：a级品率862，b级品率121，c级品率仅17。整体表现，完全达到了与宏科进行正式试产谈判的底气要求！
当秦工宣布预演圆满结束时，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赵师傅和几个年轻工人甚至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连日来的压抑、焦虑、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晚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欢呼雀跃的人群，看着秦工虽然疲惫却终于舒展开的眉头，看着林建国咧开嘴憨厚的笑容，看着苏州师傅兴奋地跟沈韬比划着技术细节……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她悄悄背过身，用手指迅速抹了抹眼角。
不能哭。还不到时候。
但胸腔里那股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是绝处逢生的庆幸，是心血终见成果的激动，更是对所有并肩战斗、不离不弃的伙伴们最深切的感激。
“林厂长。”沈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递过来一杯温水，声音平和，“你们做到了。很了不起。”
林晚晚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她看着沈韬，这个带着复杂背景和任务而来的观察者，此刻眼中也带着真诚的赞许。
“是我们做到了。”她纠正道，声音有些沙哑，“包括你，沈先生。没有你的那些建议和帮助，我们走不到这一步。”
沈韬推了推眼镜，没有居功，只是说：“是你们自己的坚持和韧性。我不过是提供了一些工具和视角。接下来，该准备向宏科正式‘亮剑’了。预演的数据报告，需要整理得非常漂亮。”
“我知道。”林晚晚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流让她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一些，“报告我会亲自把关。衍生应用那边，第一次小试结果怎么样？”
“基础配方复现成功，基本性能与设计预期吻合。快速工艺的思路，我和孙伟做了几个简单的对照实验，有初步的优化方向，但还需要更多数据。”沈韬汇报道，“周晓梅的学习能力和责任心很强，把实验记录和物料管理做得井井有条。”
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这胜利的喜悦尚未完全沉淀的傍晚，林晚晚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陆时渊所在部队的政委打来的。
电话里，政委的语气严肃而沉重：“小林同志，我是陆时渊同志的政委。有件事需要通知你。时渊同志在最近的演训任务中，为保护战友和重要装备，负了伤，现在在军区总医院治疗。伤势……不算轻，但没有生命危险，你也不要太担心。部队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疗条件。他怕你担心，不让马上告诉你，但组织上考虑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后面的话，林晚晚听得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沉入冰窖。
时渊……受伤了？
不算轻？没有生命危险？
刚刚因为技术预演成功而升起的暖意和希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她扶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听筒下方，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发出异样的声音。
“政委……谢谢您告诉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出奇地平静，只是微微有些发颤，“请问……我能去看他吗？”
“目前还在重症监护观察，暂时不建议家属长途奔波。等情况稳定些，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小林同志，你是军属，要坚强。时渊同志是优秀的军人，也是我们全团的骄傲，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你也要保重自己，家里有什么事，及时跟组织上说。”
“我明白……谢谢政委。”林晚晚机械地应着，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刚刚淬炼出的、以为足够坚韧的心，在这一刻，仿佛又被投入了更炽热、更残酷的熔炉。
技术攻坚初现曙光，感情的支柱却骤然传来裂响。
前一刻的欢呼与激动，与此刻冰冷刺骨的担忧和恐惧，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林晚晚缓缓坐到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